熊 3

現在是十二月 。這是這孩子記憶中最最寒冷的一個十二月。他們在營地里已經住了兩個星期零四天了,要等天氣轉晴,好讓「獅子」與老班進行他們的年賽。然後大家才可以拔營回家。由於沒料到會多待這麼多天,在等天放晴的日子裡,他們除了打撲克,別的什麼也不能幹,他們的威士忌告罄了,於是派他和布恩帶了一隻空箱子和德·斯班少校寫給酒商賽默斯先生的一張字條到孟菲斯去走一趟,好再弄些酒回來。這就是說,德·斯班少校和麥卡斯林派布恩去弄威士忌,並派這孩子去監督布恩,好讓布恩把全部或大部分或至少是一部分酒弄回來。

半夜三點,譚尼的吉姆把他叫醒。他匆匆穿好衣服,一邊穿一邊瑟瑟發抖,這倒並不完全是因為冷,因為新生的火已經在壁爐里呼嘯吼叫了,而是因為在這冬夜的這個時刻,血液總是流得很慢,心臟也跳得很慢,人也感到睡眠不足。他穿過住房與廚房之間的空地,這是塊鐵硬的土地,頭上的天空嚴峻而輝煌,三小時之內天還不會亮呢。孩子用從舌面直到肺尖的全部感覺來品嘗那扎人的黑暗,一面走進廚房,走進燈光照耀著的溫暖,這裡爐火燃得旺旺的,每扇窗戶上都布滿了水汽,布恩已經坐在桌子前面吃早飯了,他的頭低俯在盤子上,都快埋進去了,他那移動著的下巴上布滿了青黑的鬍子楂,臉上敢情從未沾過水,一頭粗硬的馬鬃似的頭髮也敢情從來沒碰過梳子——這個有四分之一印第安血統的契卡索族婆娘的孫子,有時候只要有人提到他身上有一滴印第安血液,就會勃然大怒,揮起鐵硬的拳頭,可是在別的時候,那往往是他灌飽了威士忌之後,卻會同樣怒氣沖沖地揮動拳頭,申明他的爸爸可是個百分之百的契卡索族印第安人,而且還是一位酋長,而他媽媽身上也僅僅只有一半白人的血液。他身高六英尺四英寸;頭腦簡單得像個小娃娃,心地憨厚得像一匹馬,那雙眼睛又小又硬,像皮鞋上的兩顆扣子,長在這孩子從未見過那麼醜陋的一張臉上,既不是莫測高深,也不顯得淺薄,既不高尚,也不見得邪惡,倒也並不溫和,反正是什麼表情都沒有。好像不知是誰找到了一隻比足球稍大的胡桃,用機械師使的鎚子把它砸出了些形象,然後往上抹顏色,基本上用的是紅色;但不是西印度赭石色,而是一種漂亮、鮮明的紅撲撲的顏色,這固然也許是灌了威士忌的結果,但主要還得歸功於快活、劇烈的戶外生活,那上面的皺紋也不是在世界上生存了四十個春秋所留下的痕迹,而是眯縫著眼睛瞅太陽、瞅黑魆魆的藤蔓叢里有沒有獵物在奔跑的結果,這些皺紋也是給營火烤出來的,他經常躺在十一月或十二月里冰涼的土地上,挨著這營火試圖入睡,等待天明好爬起來再去打獵,好像這歲月就像空氣一樣,僅僅是他在其中走動的某種東西,而且跟空氣一樣,並沒有使他變老。他勇敢、忠心、毫無遠見而不可信賴;他沒有職業,沒有手藝,沒有行當,只有一種缺點和一種優點:前者是嗜酒如命,後者是對德·斯班少校和孩子的表外甥麥卡斯林的絕對的、毫無異議的忠誠。「有時候我想把這兩點都叫作優點。」德·斯班少校有一回說。「或者都叫作缺點。」麥卡斯林說。

孩子吃他的早飯,耳朵里聽到廚房底下狗群的聲音,它們在睡意矇矓中被煎肉的香味所弄醒,要不,也許被頭頂上的人的腳步聲所吵醒。有一回他還聽到了「獅子」的叫聲,很短促、很專橫的一聲,就像任何在營地里最好的獵手只消對人吩咐一聲就夠了,除非那人是傻瓜,而德·斯班少校和麥卡斯林的狗中沒有一隻在個頭與力量上能與之匹敵的,可是它們都不傻;狗群里的最後一隻傻狗去年給老班咬死了。

他們吃完早飯時,譚尼的吉姆走了進來。大車正停在外面。阿許決定親自趕車送他們到運木頭的鐵路線上去,到了那兒他們打算打旗號,讓運圓木的火車停下來,把他們帶出去。阿許讓譚尼的吉姆來洗碟子。孩子知道阿許幹嗎要這樣做。他以前常聽到老阿許拿話來嘲弄布恩,這回已不是第一次。

天氣冷得很。大車的軲轆與凍上的土地相碰撞,發出咯噔咯噔的聲音;凝滯的天空顯得很亮。他已經不是在輕輕哆嗦,而是在渾身亂顫了,這是慢慢的、持續不斷的、猛烈的顫抖,他方才吃下去的食物在他肚子里仍然是熱騰騰、沉甸甸的,而他的軀殼卻圍繞著它在慢慢地、不斷地顫動,彷彿他的胃是懸空漂浮在軀體里似的。「它們今天早上不會去追趕獵物,」他說,「像今天這樣的天氣,沒有一隻狗的嗅覺會是靈敏的。」

「『獅子』不算,」阿許說,「『獅子』不需要嗅覺。他唯一需要的是一隻熊。」他把兩隻腳包在麻袋片里,還把從廚房裡他地鋪上拿來的一條被子裹在頭上和身上,在稀疏、明朗的星光底下變得奇形怪狀,孩子可從來沒見過這麼古怪的東西。「『獅子』能在一幢一千英畝大的冰屋子裡追蹤一隻熊。而且還能逮住他。其他那些狗根本不算數,因為只要『獅子』是在追趕一隻熊,它們反正怎麼也攆不上『獅子』。」

「那些狗有啥不對頭的?」布恩說,「狗的事,你到底懂得多少?咱們上這兒來以後,你除了出來砍過幾根柴火,正式拖著尾巴離開廚房這還是破天荒第一遭呢。」

「狗是沒什麼不對頭,」阿許說,「只要由著它們去干,那就不會有什麼不對頭的地方。我倒是願意自己從生下來那天起就能跟這些懶狗一樣,懂得怎麼保養自己的身子。」

「哦,反正今天早上不會讓它們出去。」布恩說。他的聲音很嚴厲和肯定。「少校答應過的,我和艾克回來之前不讓狗群出去。」

「天氣今兒個要變呢。要往暖和里變。晚上會下雨。」說到這裡阿許笑了,咯咯地笑了,聲音是從被子里什麼地方透出來的,他連臉也捂在被子里了。「別那麼有氣無力的,死騾子!」他說著,猛拽了一下韁繩,於是騾子往前跳去,拉了大車磕磕碰碰地顛簸了幾英尺,然後又慢了下來,像往常那樣用又急又短的小步子跑了起來。「再說,我倒想知道少校為什麼缺了你就不行。他現在一心指望的是『獅子』。我也從沒聽說過你背了熊肉或別的獸肉回到營地來。」

現在布恩要痛罵阿許一頓甚至要動手打他了,孩子心想。可是布恩沒有這樣做,他也從未這樣做過;孩子知道布恩是根本不會這樣做的,雖則四年前布恩曾在傑弗生的大街上用一支借來的手槍對著一個黑人一連開了五槍,其結果跟去年秋天他朝老班開五槍那回一模一樣。「老天爺在上,」布恩說,「不等我今天晚上回來,他是決計不會讓『獅子』或是別的狗去追什麼野獸的。他答應過我的嘛。你快抽那些騾子呀,得不斷地抽,讓它們跑快些。你難道想讓我凍死嗎?」

他們來到運木頭的鐵路旁,生了一堆火。過了一會兒,在東方逐漸變白的天空下,運木頭的火車從樹林里鑽出來了,布恩便朝它揮旗子。這以後,在溫暖的守車 里,孩子重新入睡,而布恩和車長、司閘就聊起「獅子」和老班的事來,日後,人們也是這樣聊沙利文和基爾雷的事兒的;再往後,人們也就是這樣聊丹潑西和突尼的事兒的。 孩子睡意矇矓,身子隨著沒有彈簧的守車的搖擺、顛簸而晃動,耳朵里仍然能聽見他們在聊天,講老班怎樣咬死豬娃和牛犢,如何洗劫穀倉,搗毀獸夾和陷阱,還講它的皮肉里大概嵌進去了多少顆鉛彈——這隻兩隻腳趾的老班,在這一帶,五十年來,被獸夾夾斷腳趾的熊常常被叫作「二趾」「三趾」或「瘸腿」,只有這隻老班是只特殊的熊(照康普生將軍的說法是只「熊司令」),他為自己爭取到一個只有人才配享有的名字,而且還一點也不感到不好意思。

天亮時他們來到霍克鋪。他們從暖和的守車裡走出來,穿著獵裝和稀髒的卡其衣服,腳蹬沾滿泥污的靴子,而布恩帶著沒刮鬍子的發青的下巴。不過這也沒有什麼關係。霍克鋪是個小站,有一家鋸木廠、一家雜貨鋪和兩家小店,還有設在與主軌相連的支軌上的一條滑運道,而這兒所有的人也都穿皮靴和卡其衣服。不多一會兒,去孟菲斯的火車來了。布恩在賣報的小販那裡買了三包加糖漿爆的玉米花和一瓶啤酒,那孩子在他咀嚼聲的伴奏下又睡著了。

可是在孟菲斯,事情卻不很順當。好像那些高樓大廈和鋪硬石的人行道、那些華麗的馬車、那些馬拉街車和那些穿了硬領襯衫打了領帶的人,使他們的靴子和卡其衣服顯得更不雅觀和更骯髒了,也使布恩的鬍子顯得更難看了,更長了,而他那副尊容也更顯得不該到樹林外邊來亮相,至少是不應該遠離德·斯班少校、麥卡斯林或是別的認得這副尊容的人,這樣,就至少有人出來說一聲,「不用害怕。他不會傷害你的。」布恩穿過車站,走在光滑的地板上,用舌尖把嵌在牙齒縫裡的玉米花舔出來,臉一扭一扭的,他叉開了兩條腿兒走著,胯骨那裡直僵僵的,彷彿是走在塗了牛油的玻璃上,臉上青黑的鬍子楂則像新槍管上的銼屑。他們經過了第一家酒吧。即使大門緊閉,那孩子也似乎能聞到裡面鋪地的鋸木屑味和隔夜的酒臭。布恩咳嗽起來了。他咳了差不多有一分鐘。「他娘的怎麼感冒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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