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這一年夏季,雨水稀少。

傍晚時刻,長崎整個街衢熱得像蒸籠。一到黃昏,陽光受到港灣的海水反射,更讓人覺得悶熱難當。從街道載著稻草包進入內町的牛車車輪發出亮光,白色塵埃飛揚。這時候無論走到哪裡都會聞到牛糞的臭味。

中旬,家家戶戶屋檐下掛著燈籠。大商家則掛著畫有花卉、鳥蟲的多邊形燈籠。雖然天尚未黑,性急的孩子們已排成隊唱歌了。

提燈呀、再見唷、扔石頭、手爛爛

提燈呀、再見唷、扔石頭、手爛爛

他靠在窗上,口中哼著這首歌。雖然不懂小孩子唱的歌的意思,但旋律中吐露出悲傷的氣息。是因為歌謠本身,還是聽者心情造成的呢?這就不得而知了。對面人家的垂髮女子把桃子、棗子、豆供奉在鋪著芭茅的架子上。這架子叫做神靈架,是日本人為了祭祀十五日晚上返家的祖先靈魂的儀式用具之一,對現在的他而言已不稀奇。他自然地憶起自己曾翻閱過費雷拉送他的日葡辭典,辭典上把這個節日翻譯為「het-sterffest」。

排列成隊正玩耍的小孩看到靠在方格窗的他,口中嚷著「棄教的保羅」,當中還有人想扔石頭。

「壞孩子!」

垂髮女子轉向這邊罵,小孩逃走了。他露出寂寞的微笑目送他們。

司祭突然想到天主教的萬聖節。萬聖節就像天主教的盂蘭盆會,到了晚上,里斯本家家戶戶窗口點亮蠟燭,跟這個國家的盂蘭盆會極為相似。

他住的地方在外浦町。外浦町是長崎許多狹窄的斜坡路之一,路的兩側房子密密麻麻擠在一起。裡面的道路叫桶屋町,住的都是桶匠,整天傳出干木槌的咚咚聲。對面就是染布區的街道,在天晴的日子裡,藍色布匹像旗子隨風飄搖。家家戶戶都是木板屋頂或茅草屋頂,幾乎看不到如丸山附近繁華區商家那樣的瓦屋頂。

除非有奉行所的批准,否則他不能隨意外出。閑暇時候,靠在窗上眺望路上行人是他唯一的消遣。早上,頭上頂著蔬菜籃的女人走過這裡到市區去。中午時候,圍著一條兜襠布的男子,牽著載物的瘦馬,大聲地唱歌通過這兒。傍晚,和尚搖著鈴走下斜坡而去。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日本的一幕幕風景,彷彿有一天要介紹給故國的某人,但他驀然意識到自己回不了故國時,瘦削的臉頰上就會緩緩地浮現出絕望的苦笑。

在那時候,會有「那又怎麼樣」的自暴自棄心理湧上心頭。不知道澳門、卧亞的傳教士們是否已經知道他棄教的事。允許居留在長崎出島的荷蘭貿易商們,可能已把事情經過傳達到澳門,他可能已被教會驅逐了。

他不只是被教會驅逐,身為司祭的一切權利也可能已被剝奪,被神職人員視為可恥的污點。但,那又怎麼樣,又將如何?他用力咬著嘴唇,搖搖頭——能夠裁判我的心的,只有主,而不是那些傢伙。

然而,深夜裡,那想像會突然使他驚醒,以銳利的爪指把他的心抓得稀爛,他還會不自覺地發出呻吟聲,從被窩裡跳起來。教會裁判的情形,就像《默示錄》中最後的審判一樣逼近眉睫。

你們懂什麼呀!

在歐洲的澳門宣教師的上司們!在黑暗中,他向那些人抗辯。你們在平安無事的地方,在迫害和拷刑的大風暴吹拂不到的地方,舒適度日、傳教。你們在彼岸,以優秀的神職人員的身份受到尊敬。把士兵送到烽火熾烈的戰場,自己卻在房舍里烤火的將軍,怎能責備成為俘虜的士兵呢?

不!這是強辯,我在欺騙自己。司祭微弱地搖搖頭。為什麼現在還要作這種卑鄙的抗辯呢?

我屈服了!不過,主啊!只有你知道我並不是真正棄教!神職人員會問我,為何棄教?是因為穴吊的刑罰可怕嗎?是的。是因為不忍心聽受穴吊百姓的呻吟聲嗎?是的。是相信費雷拉所說的,只要自己棄教,這些可憐的百姓馬上就可以獲救嗎?是的。可是,或許只是以愛德行為當作借口,把自己的軟弱合理化罷了。

這些,我都承認。我已不再掩飾自己的一切軟弱。那個吉次郎和我,到底有何不同呢?更要緊的是,我知道神職人員在教會所說的神,跟我的主一樣。

踐踏聖像的記憶,深深烙在司祭的腦海里:翻譯丟在他腳邊的木板,木板上嵌著銅版,銅版上刻著日本工藝師模仿做出的那個人的容貌。

那副容貌和他以往在葡萄牙、羅馬、卧亞、澳門看過不知多少次的基督的容貌都不一樣。那不是充滿威嚴和榮耀的基督的臉,也不是忍受著痛苦的美麗的臉,更不是抗拒誘惑、洋溢著堅強意志的臉。他腳邊的那個人的容貌,瘦巴巴而且疲憊不堪!

因為被許多日本人踩過,鑲著銅版的木板上留下黑黑的大腳拇指痕迹,而那張面孔也被踩得凹下、模糊不清。凹下的那張面孔難過似的仰望司祭。那雙難過似的仰望他的眼睛訴說著:踏下去吧!踏下去沒關係,我就是為了要讓你們踐踏而存在的。

每天,他都被乙名和町內的組頭 監視著。所謂乙名是町代表。每月一次,他換上衣服,由乙名帶到奉行所報到。

有時,奉行所的官差也會通過乙名傳喚他。在奉行所的一個房間里,官差們拿他們無法鑒別的東西給他看,他的工作是告訴官差那些是否為天主教的東西。從澳門進口給許多中國人的東西中夾雜著奇怪的東西,能夠區分是否為天主教物品的只有費雷拉和他。奉行所在他工作完畢時,會賞賜糕餅或金錢作為慰勞。

每次到本博多町的奉行所時,翻譯和官差們都殷勤地接待他。他從未受辱或被當成罪人看待。翻譯的記憶里似乎已完全沒有他的過去了,而司祭也裝出自己從未發生過什麼事般露出微笑,但是,彼此都避免碰觸的回憶,在司祭一腳踏入奉行所的瞬間開始,他就會立刻想起,他就像被燒燙的熨斗碰到一樣疼痛起來。他特別討厭被帶到休息室,因為從那裡看得到隔著中庭的昏暗走廊。那一天早上,他被費雷拉攙扶著搖搖晃晃地走過那兒。因此,他慌忙移開視線。

他跟費雷拉也不能自由見面。雖然知道費雷拉住在西勝寺附近的寺町,但不能隨意拜訪他,而費雷拉也不能隨便來訪。能碰面的機會,就只有在乙名陪伴下到奉行所的時候了。這邊有乙名跟隨,對方也一樣有乙名監視。他和費雷拉都穿著奉行所給的衣服,用乙名也能懂的怪怪的日語作簡短的寒暄。

在奉行所里表面上裝得非常融洽,其實他對費雷拉的感覺無可言喻,包含了人對另一個人的所有感覺,彼此都懷著憎惡與輕蔑。至少,他如果對費雷拉懷有憎惡之感,並不是因為受到他的引誘而棄教之故(他對那件事已毫不怨恨、憤怒),而是因為從費雷拉身上可以看到他自己深深的創傷,如無法忍受看到映在鏡中的自己丑陋的臉一般。坐在眼前的費雷拉也和他一樣穿著日本人的衣服,說日本人的語言,跟他一樣是被教會驅逐出去的人。

「哈哈。」費雷拉常對著官差發出卑屈的笑聲,「荷蘭商館的魯可克已經去江戶了嗎?上個月到出島時,他這麼跟我說。」

他默默地注視著聲音嘶啞的費雷拉凹陷的眼睛與無肉的肩膀。太陽落在他肩上。第一次和他在西勝寺見面時,陽光也照射在他肩上。

司祭對費雷拉的感覺不只是輕蔑和憎恨,還摻雜著具有相同命運的體諒的心理與包含自憐的惻隱心。司祭注視著費雷拉的背部,突然感覺到兩人就像醜陋的雙胞胎——彼此憎恨對方的醜陋,彼此輕視,但又無法分開的兩個雙胞胎。

奉行所的工作完畢時大都是黃昏。蝙蝠掠過門和樹之間,掠過淡紫色的天空飛去。乙名們彼此暗示,帶著各自負責的外國人向左右分別離去。他邊走邊悄悄回過頭看費雷拉,費雷拉也回過頭來看他。到下個月之前,兩人不能再見面,也不能彼此探索對方的孤獨。

節錄自「長崎出島荷蘭商館館員約納遜日記」

一六四四年七月(正保元年六月)

七月三日 三艘中國帆船出帆。因獲准五日起航利洛,故明日須將銀錢、軍需物品及其他雜貨裝船,完成一切準備。

七月八日 商人、金錢鑒定人、房主與四郎衛門作最後的結算,奉商館館長命令書寫在下期之前須備齊運往荷蘭、科羅曼德爾海岸和暹羅貨品的訂購單。

七月九日 在當地一市民家中,發現聖母像,因此全家人馬上被捕入獄、受審。結果,供出賣主,賣主亦受審。審問時,聽說棄教的神甫澤野忠庵及同是棄教的葡萄牙神甫洛特里哥也在場。

三個月前,在當地的一市民家中發現刻著聖徒像的一芬尼硬幣,全家人都被捕、受審,但拒絕棄教。在場的已棄教的葡萄牙神甫洛特里哥不斷向奉行所乞求釋放他們而不得。被判死刑,夫婦和兩個兒子頭髮被剃一半,騎在瘦馬上遊街示眾。夫婦於數日前被處穴吊之刑,兩個兒子被迫目睹後,收押。

傍晚,一艘中國帆船入港,所載物為砂糖、瓷器、少量絲織品。

八月一日 一艘中國帆船載雜物由福州抵達,十時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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