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二天,再度來訪的翻譯說:「怎麼樣?考慮過了嗎?」

他的語氣不像往常貓捉老鼠那樣僵硬無情。「如澤野所說,無用的逞強不要繼續下去的好。我們並不要求您真心棄教,只要表面上宣稱棄教就行了,其他的隨您高興。」

司祭注視著牆壁上的一點,仍然沉默著,對翻譯的饒舌充耳不聞。

「喂!不要再增添我的麻煩。我是誠心拜託您。說真的,我自己也難過。」

「為什麼不把我穴吊呢?」

「奉行大人經常說,能夠以理說服的,就盡量和他講理。」

司祭兩手放在膝上,像小孩一樣搖搖頭。翻譯深深地吐口氣,好一陣子都沒說話,一隻蒼蠅嗡嗡地飛過來飛過去。

「是嗎……那就沒辦法了。」

還坐著不動的司祭耳中聽到上鎖的鈍重聲。從那鈍重聲,他很清楚地知道一切的勸服行動在這一瞬間都結束了。

他不知能忍耐多久的拷刑。但是,衰弱的身心不知怎的,對於拷刑竟產生不了如在山中流浪時的恐懼感。一切都覺得慵懶無力,甚至覺得早一日死亡,是唯一可以逃避這痛苦、緊張日子的方法。現在連對於活著、對於神和信仰的煩惱都感到倦怠。他暗自企盼著身心的疲倦能讓自己早一點死亡。眼前浮現出沉入海中的卡爾倍的頭。他羨慕那個同事,他羨慕早就從這樣的痛苦解脫的卡爾倍。

如預料中,第二天早餐就沒有供應。近午時刻,鎖被打開了。

「出來!」從未見過的上半身裸露的高大男子,頤指氣使地說。

一走出房間,這個男子馬上把司祭的雙手綁到背後。繩子緊緊綁住手腕,只要身體稍微動一下,就會痛得從咬緊的牙關中迸出聲音來。這個男子在綁繩子的時候,用司祭聽不懂的話大罵。終於一切都快結束了,這種感覺通過司祭全身——這是從未體驗過的很奇妙的清冽、新鮮的興奮。

司祭被拖到外面。在陽光照射的中庭,有三個官差、四個看守,還有翻譯排成一列注視著這邊。司祭朝那方向——故意對著翻譯,做出勝利的微笑。同時,他突然發覺,人不論面臨何種事態,都擺脫不了虛榮心,也為自己還有心情想這種事而感到高興。

大個兒男子輕易地把司祭抱上無鞍的馬背。說是馬,其實更像醜陋的瘦驢子。它步履不穩地走起來,官差、看守、翻譯們徒步跟在後面。

路上已聚集了許多日本人,等候這一行人通過,司祭露出微笑俯視他們:有因驚訝嘴張得大大的老人,啃著瓜抬頭傻笑看著這邊的小孩,還有當視線接觸時突然害怕得向後退的女人。陽光在這些日本人臉上,照出各種陰影。突然有褐色的塊狀物朝他耳根飛過來,不知是誰把馬糞丟了過來。

司祭下定決心不讓微笑從嘴角消失。自己現在騎在驢(馬)背上,走在長崎的街道上;騎在驢上的那個人也這樣進入耶路撒冷。忍耐得了侮辱和輕蔑的臉,露出的神情是人類表情中最高貴的——這是那個人告訴他的。自己到最後一刻,都要保持這種表情。司祭認為這種神情樣貌,就是在外國人當中的天主教徒的神情樣貌。

一群明顯露出敵意的僧侶聚集在大樟樹的樹蔭下,他們等到司祭的馬接近時,舉起棍子做出恐嚇的樣子。司祭偷偷地從站在兩側的人臉上,找尋像天主教徒的容顏,結果是白費心思。每個人的表情不是敵意、憎恨,就是好奇。因此,當他的目光與其中一人像狗一樣充滿乞憐的目光相遇時,身體不由得一震——那是吉次郎!

衣衫襤褸的吉次郎站在前排等待這一行人到來。他的視線一和司祭接觸時,就馬上低下頭,迅速躲入人群當中。但是,在步履不穩的馬背上的司祭知道,那個人不管到哪裡都會跟過來。那是在這些外國人當中,他唯一認識的人。

好了,好了,我已經不生氣了,主大概也不生氣了吧。司祭像在告解後安慰信徒般,對吉次郎點點頭。

根據記錄,帶著司祭的一行人是從博多町經勝山町,再通過五島町。依奉行所的慣例,傳教士被捕後處以死刑的前一天,要在長崎的街市遊行示眾。這一行人走過的是叫做長崎內町的舊街市,都是些住家多、行人來往熙攘的地方。通常在遊街示眾的第二天就施刑。

當長崎屬於大村純忠 管轄的時代,其開港之初,五島町是五島移民聚居的區域。從這裡眺望午後陽光照耀的長崎灣,可一覽無餘。尾隨司祭一行人來到這裡的群眾,就像祭典時洶湧的人潮,爭看奇怪的洋人被縛騎在馬上。司祭每次扭動不自由的身體時,就引起一陣大大的嘲笑聲。

司祭雖然努力想擠出笑容,但臉已僵硬。現在除了閉上眼睛,盡量不看嘲笑自己的臉、齜牙咧嘴的臉之外,別無他法。從前,聽到包圍彼拉多宅邸的群眾的叫喊和怒罵聲時,那個人是否也以微笑相向呢?我想可能連他也笑不出。「Hoc Passionis tempore.(在這受難時刻。)」從司祭嘴唇發出小石子般的祈禱聲,但停了一會兒。「Reisque dele a.(寬恕罪人。)」他好不容易講出下一句。他已習慣了每次身體扭動時,繩子深入手腕的痛苦。他感到難過的是,無法像那個人一樣還愛著朝自己叫嚷的群眾。

「神甫,您看!沒有人來救您。」

不知何時翻譯已跟在馬旁,抬頭看著這邊叫著。

「左右凈是嘲笑您的聲音。聽說您是為了他們才來到這個國家的,可是,這裡並沒有人需要您。您是無用的人!」

「人群當中會有的,」司祭第一次以充滿血絲的眼睛瞪著翻譯大聲回答,「默默祈禱的人!」

「到了這地步,您還嘴硬什麼?我告訴您,長崎從前有十一個教會、兩萬信徒。現在都不知躲到哪裡去了。現在這些人裡頭或許有曾經是信徒的人,但卻借著大聲辱罵您來告訴周圍的人,自己不是天主教徒。」

「不管他們怎麼辱罵我,只會增加我的勇氣罷了……」

「今天晚上,」翻譯笑著用手掌噼里啪拉地打馬腹,「您聽清楚了,今天晚上,您會棄教的。井上大人很肯定地這麼說。到今天為止,當井上大人要神甫們棄教時,從未有過例外。澤野那次是如此……而您這次……」

翻譯充滿自信地緊握雙手,悠悠然離開司祭。「澤野那次是如此……」只有最後說的那句話,仍清楚留在司祭耳中。在無鞍馬背上的司祭,身體震動了一下,想趕走那句話。

午後陽光閃爍的港灣前方,一大塊鑲著金邊的積雨雲湧上來。雲,不知怎的,宛如空中的宮殿,又白又大。他以前也曾眺望過無數次積雨雲,但從未有過像現在的心情。他現在才體會出日本的信徒從前唱的那首歌是多麼好聽、動人。「走吧!走吧!到天國的教堂去吧!天國的教堂,遙遠的教堂……」那個人也有過像現在的自己這樣顫抖、咀嚼著恐懼的經驗,這事實卻變成他現在唯一的依賴,而且還有一種「不只是自己這樣」的喜悅產生!那兩個被綁在木樁上的日本百姓,在這海中、一整天飽受同樣的痛苦之後,到「遙遠的教堂」去了。自己與卡爾倍和他們有所關聯,而且和十字架上的那個人結合的喜悅,突然強烈拍打著司祭的心。這時,那個人的面容,以從未有過的鮮明影像向他逼近。那是痛苦的基督!忍耐的基督!他在心中祈禱自己的面容和那張面容馬上接近。

官差們揚起鞭子把部分群眾趕向兩旁。像蒼蠅般聚集過來的他們,溫順、靜默,以不安的眼光目送這一行人踏向歸途。一天總算結束,此刻黃昏的陽光照射著,斜坡路左邊大寺院紅色的屋頂閃爍發亮。市區附近的山巒更是清晰可見。即使這時,仍有馬糞和小石頭飛過來打到司祭的臉頰。

走在馬旁的翻譯,教訓似的反覆說:

「喂,不勉強您說不好聽的話,拜託您,只要說一句『棄教』就行了。這匹馬就不會再回到您住的牢房。」

「要帶我到哪裡去呢?」

「奉行所。我不想讓您受苦。拜託您,不用說不好聽的話,只請您說一句『棄教』,好嗎?」

司祭在無鞍的馬上咬著唇,默默不語。汗從臉頰流到下顎來。翻譯低著頭,一隻手按在馬腹上,寂寞地繼續往前走。

被人從背部一推,司祭一腳踏進黑漆漆的圍牆內時,突然,一陣極其難聞的氣味撲鼻而來,是尿臊味!地板都被尿弄濕了,他暫時靜止不動,把嘔吐的感覺壓制下來。過了一會兒,在黑暗中總算分得出牆壁和地板,手按在牆壁上,才一走動就碰到另一道牆壁。司祭張開兩手,兩手的指尖同時碰到了牆壁。於是他知道這圍牆的大小。

豎耳傾聽,聽不到談話聲。看不出這裡是奉行所的哪個地方。不過四下里寂然無聲,似乎附近沒住人。牆壁是木材質料,用手撫摸一下,指尖感到有深深的裂縫,本來還以為是木材之間的接縫,其實不是,似乎是什麼花紋,再仔細撫摸,才明白那是個L字,其次是A字。LAUDATE EUM。(主啊!讚美你!)司祭像盲人一樣用手掌觸摸那附近,但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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