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二次看到井上筑後守,是那次事件之後第五天的傍晚。白天凝固不動的空氣開始流動,枝葉在傍晚的風中開始發出清爽的聲音時,他在看守的辦公室和筑後守對坐。除了翻譯之外,奉行沒帶其他人來。司祭和看守一起進入辦公室時,奉行正兩手捧著大碗白開水緩緩地喝著。

「好久不見。」奉行捧著茶碗,以充滿著好奇的大眼睛注視著司祭說,「我因有事到平戶走了一趟。」

奉行命令翻譯替司祭端來白開水,然後,臉頰浮現微笑,開始緩緩說出自己去平戶的事。

「要是有機會,神甫也應該到平戶走一趟。」

那語氣好像司祭完全是自由之身。

「那是松浦公的城鎮,有座山面對著波浪平靜的港灣。」

「我聽澳門的傳教士們說過,那是個美麗的城鎮。」

「我並不覺得美麗,但是覺得有意思。」筑後守搖搖頭,「看到那座城,就想起一則從前聽過的故事。平戶的松浦隆信大人有四個側室,她們彼此嫉妒、爭寵。最後,隆信大人忍不住把四人都趕出城外。啊,對了!對終生不娶的神甫不該說這種話。」

「那位大人的做法非常聰明。」

筑後守親切的語氣,很快就讓司祭緊張的情緒鬆弛下來。

「你真的這麼認為?那我就放心了。平戶,不,我們日本就像這位松浦公。」筑後守兩手轉著茶碗,笑了,「名叫西班牙、葡萄牙、荷蘭、英國的女人,每天晚上都在日本這個男人耳邊說彼此的壞話!」

聽著翻譯的譯詞,司祭逐漸明白了。奉行究竟想說什麼呢?他知道井上不是在說謊。因為以前在卧亞和澳門時就聽說過,信新教的英國人和荷蘭人,不喜歡信舊教的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在日本發展,經常向幕府和日本人進讒言。而且,也有過傳教士們對抗嚴禁日本信徒和英國人及荷蘭人接觸的時代。

「既然神甫也覺得松浦公的處置相當聰明,你不會認為禁止天主教的理由非常愚蠢吧!」

奉行氣色良好的胖臉上一直掛著笑容,注視著司祭的臉。他的眼睛是日本人中少見的淺褐色,鬢毛或許染過,連一根白髮都沒有。

「我們的教會倡導一夫一妻制。」司祭也故意半開玩笑地回答,「既然有了正室,把側室趕出去是聰明的。日本也應該從四個女人當中,選一個當正室,如何?」

「那正室,指的是葡萄牙嗎?」

「不!是指我們的教會!」

翻譯毫無表情,把這回答譯出來。筑後守的表情變了,笑出聲來。以老年人來說,他的笑聲未免太高,但是俯視著這邊的眼睛卻不帶一絲感情,眼裡並無笑意。

「可是,神甫!你不認為日本這男人,不選外國女性,而和同一國出生、彼此心意相通的日本女性結合才是上上之策嗎?」

司祭馬上了解井上筑後守所說的外國女性指的是什麼。不過,對方既然不著痕迹利用閑談來辯論,自己也不能示弱。

「在教會裡,女人的國籍並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她對丈夫是否真心。」

「是嗎?只要有感情就能結成夫妻的話,這世界就沒有浮世之苦了。俗話說,醜女多情。」奉行對自己的這個比喻似乎很得意,深深地點頭。「可是這世上也有男士就因為醜女多情而苦惱不已。」

「奉行大人把信仰的宣傳當成強制性的愛情推銷。」

「對我們來說,是這樣的。如果你不喜歡醜女多情這句話,這麼想也可以:無法生兒育女的女人,在這個國家叫石女,沒有資格嫁人。」

「宗教在日本如果無法紮根,發揚光大,那不是教會的緣故,我認為那是想拆散女人和丈夫——即教會和信徒——的人的緣故。」

翻譯為了尋找適當的譯詞,靜默了一會兒。平常,這時候會聽到信徒們在牢房的晚禱聲,但是現在,什麼也聽不到。突然,五天前的寂靜——這寂靜,表面上似乎一樣,其實完全不同——在司祭心中蘇醒。獨眼男子的屍體趴著倒在艷陽高照的地面上,看守隨便抓起他的一隻腳拖到洞里。一直延續到洞口的血跡,好像一把刷子在地面上長長地畫了一道線。司祭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到下令處死人的,就是眼前這容貌溫和的老者。

「神甫,不,到目前為止的神甫們,」筑後守一句一句分開說,「不知怎的,似乎都不了解日本。」

「奉行大人也不了解天主教。」

司祭和筑後守同時笑起來。

「不過,三十年前,當我還是蒲生 家的部下時,我也曾向神甫請教過天主教教義。」

「結果呢?」

「我現在下令禁天主教,跟社會上一般人的想法不同。我從未認為天主教是邪教。」

翻譯露出驚訝的表情。在翻譯猶豫片刻後,到他繼續開始翻譯之前,筑後守含笑望著還有少許白開水的茶碗。

「神甫,從現在開始,我這老頭所說的兩件事,你要仔細考慮。那就是醜女的深情對一個男人而言是難以忍受的重擔,以及石女並沒有出嫁的資格。」

奉行起身時,翻譯雙手交叉在前恭恭敬敬地低頭行禮。筑後守慢慢穿上看守慌忙擺整齊的草鞋,然後頭也不回就往夜色籠罩的中庭走去。小屋的門口蚊子成群,馬嘶聲在外面響起。

晚上,雨靜靜地下了起來,在小屋後面的雜樹林里發出沙沙聲。

司祭把頭抵在堅硬的地板上,聽著雨聲,心裡想著跟自己一樣受審的那天、那個人的事。瘦巴巴的那個人,擦傷的臉上表情僵硬,被人追跑下耶路撒冷斜坡是四月七日早上的事。黎明的曙光把向死海那邊延伸的摩押山脈染成白色,塞德隆河流水潺潺。沒有人肯讓主休息。從達比提斜坡橫過克西斯斯廣場,只有奇洛貝歐橋旁會議所的建築物在晨曦照射下,呈金色而鮮明清晰。

長老和律法學者馬上做出死刑的判決,然後,只要獲得羅馬派來的總督彼拉多的同意就行了。在街的外廊,跟神殿比鄰而立的軍營中,接到通知的彼拉多應該已在等候他們了。

司祭對決定性的四月七日這天早晨的情景,從小就已背得滾瓜爛熟了。那個瘦瘦的人,對司祭而言,是一切的模範。即使是那個人,也跟所有的犧牲者一樣,以充滿悲哀和絕望的眼睛,怨恨地注視著罵他、向他吐口水的群眾。而猶大也混在人群裡頭。

猶大為什麼在這時候還跟在那個人的後面呢?是想看看被自己出賣的男人的最後下場,得到這種復仇的快感嗎?總之,一切都巧合得令人難以置信。

如基督被猶大出賣一樣,自己也被吉次郎出賣;現在自己也和基督一樣快要被地上的權力者審判。這種和那個人分享著相似的命運的感覺,以及在這雨夜中如疼痛般的喜悅充塞司祭胸堂。那是基督教徒們才能體會的和神的兒子心靈交會的喜悅。

另一方面,司祭卻因不了解基督體驗的肉體的痛苦而感到不安。在彼拉多的公館裡,那個人被綁在兩尺多長的柱子上,被塗了鉛的皮鞭抽打,手被鐵釘釘上。可奇怪的是,自己被關進這牢房之後,從未被看守或官差打過。司祭不知這是否出自筑後守的指示,他彷彿覺得從未挨打的日子將一直持續下去。

這是為什麼呢?他聽過好多次,在這個國家,被捕的眾多傳教士受到多麼凄慘的拷問和苦刑。諸如:拿巴勒神甫在島原活生生地被火烤;卡爾瑞里歐神甫、卡布列耶魯神甫在雲仙全身被滾燙的熱水「伺候」過不知多少次;眾多傳教士在大村的牢房被活活餓死……而自己在這牢房裡,既有祈禱的自由,也有和信徒們談話的自由。食物雖然簡陋,一天卻供應不止一餐。而且,官差們、奉行並未嚴厲審問自己,幾乎都是形式上閑談幾句後就讓自己回來。

他們到底有何打算?

自己如果遭到拷打,是否撐得下去呢?司祭想起在友義村山上的小屋和同事卡爾倍幾次交談的事。當然,除了認真求主幫助之外別無他法;但那時自己的心中,隱約有堅持至死為止的決心。即使是在山中流浪時也覺悟到,如果被捕,難逃肉體的刑罰。當時也許是情緒高昂之故,認為無論什麼樣的苦,都能咬緊牙關忍耐下去。

可是,現在感覺到這決心的一角似乎已軟化。他從床上起來,搖搖頭,想什麼時候勇氣會消失。是這裡的生活的緣故嗎?心中某處突然有人告訴他:因為,這裡的生活,對你而言是最愉快的。

是的。他來到日本之後,除了在這牢房之外,從未盡過身為司祭的義務。在友義村,躲著官吏;之後,除了吉次郎之外並未接觸過其他百姓。來這裡之後,他才開始和百姓一起生活,不用挨餓,一天里的大半時間都用來祈禱、默想。

在這裡的日子,像沙般靜靜地流逝,如鋼鐵般堅強的意志也逐漸腐蝕。感覺上本來認為無可逃避、一直等待著的拷問和肉體上的痛苦,似乎不會加諸他身上。官差、看守是寬大的,臉色溫和的奉行愉快地談論平戶的事。一旦嘗過溫水般的舒適,想要重新過像以前那樣的山中流浪生活,或把身子蜷伏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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