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天空陰暗,雲緩緩飄向御仙岳山頂,朝廣闊的原野而去,那是叫千束野的曠野,灌木像在地上爬行,東一叢西一簇,此外就是無盡的黑褐色地面。武士們彼此商量之後,命令警吏把司祭從無鞍的馬上放下來。司祭由於長時間兩手被縛騎在馬背上,站到地面時,感到大腿內側疼痛,便就地蹲了下來。

其中的一個武士拿出長煙斗抽煙。這是司祭第一次在日本看到煙草。這武士吸了兩三口之後,就尖著嘴巴吐出煙,然後把煙斗遞給同事。在他們輪流抽吸之間,警吏們一直以羨慕的目光注視著。

有很長一段時間,大家在岩石上或站或坐,皆往南方眺望。也有人在岩石後面小解。北方的天空還有晴朗的部分,南方黃昏的雲層已逐漸重疊。司祭有時看看剛剛走過的大道,不知吉次郎在哪裡慢了下來,已不見其身影。他一定是途中放棄追趕返回了。

沒多久,看守們指著南方嚷道:「來了!來了!」跟這邊一樣,武士和徒步的男子們從南方緩緩接近。抽著煙斗的武士立刻跨上馬,全速迎向那群人。他們彼此在馬上點頭、問候。司祭知道自己將在這兒被交給新的一隊人馬。

商量好之後,從大村護送自己來的那群人掉轉馬頭往陽光照耀的北方大道而去。之後,司祭又被從長崎來接他的人包圍起來,再度被迫騎上無鞍馬。

牢房位於雜樹林環繞的丘陵斜坡上。看來是剛建好的新的倉庫式房子,內側長四米、寬三米、天花板高兩米。光線能夠照射進來的地方,就只有小小的格子窗,以及僅容一個盤子送入、還裝有木板蓋子的小洞,一天一餐的伙食就從這裡送進來。剛到這裡以及兩次接受調查時,司祭都觀察了牢房的外側。外側有竹刺朝內並排扎的柵欄,戒備森嚴;更外邊有看守住的茅草平房。

司祭被關進來時,沒有別的囚犯。一整天,他如同在那座島的小屋中,一直在黑暗裡靜坐,聽看守的談話,看守有時為了消磨無聊時光會向他搭訕。他們告訴他,這裡是長崎的郊區,至於在城市的哪個方向就不得而知了。不過,從白天聽到的清晰腳步聲,以及遠處傳來的削木頭聲、釘釘子聲等,可推測得到,這附近是新開闢的地方。入夜後,山鳩的啼叫聲從雜樹林中傳來。

儘管如此,這牢房卻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安詳和靜謐。在山中流浪的不安與焦躁,彷彿已是遙遠的往事。儘管明天的命運無法預料,卻沒有任何不安。司祭向看守要了強韌的日本絲和繩子,做成念珠,整天都靠著祈禱或念《聖經》的句子度過。晚上,他躺在床上,閉上眼睛,一邊聽著雜樹林中山鳩的啼叫聲,一邊在腦海里描繪著基督一生的每一幕。對他而言,基督的面孔從自己孩提時代起就是一切夢和理想寄託所在。基督在山上向群眾說教的面孔,在加利利湖度過黃昏時刻的面孔,那樣的面孔甚至受到拷打審問時也美麗如常。溫柔,而能沁入人心深處的清澄眼睛一直注視著他。那是一張誰都無法侵犯、不能侮辱的面孔!想到這裡,宛如小波細浪在海濱靜靜地為沙子吸去似的,所有的不安、恐懼似乎都被吸走了。

每天過著到日本之後好容易才體會到的靜謐日子。司祭想到這種日子持續著,不也證明自己距離死亡已不遠了嗎?可以見得這些日子是多麼安靜、溫和地從他心中流過。第九天,司祭突然被拉到外邊來。由於長時間在暗無天日的牢房裡度過,他感到陽光如利刃般刺入凹陷的眼中。雜樹林中,蟬聲如瀑,看守的小屋後面盛開的紅花映入眼中。他現在才發覺自己的頭髮和鬍鬚已長得像浪人那般,臀部的肌肉消減得厲害,手臂細如鐵棒。他還以為會被帶去審問,哪知卻被帶到看守的小屋,推入用木格子圍起來的空房間。司祭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被轉移到這裡來。第二天他才知道原因。

突然,看守的怒吼聲劃破了四周的沉寂,傳來幾個男女被從牢門趕到內庭的雜亂腳步聲。他們被關入那間昨天關押自己的黑漆漆的牢房。

「再不乖乖聽話,我可要揍人了!」

看守大聲喝斥。囚犯們反抗著。

「我們要鬧,要鬧得更凶!」

看守和囚犯之間起了一陣爭吵,但沒多久,就平靜下來了。傍晚,從牢房傳出他們祈禱的聲音。

我們在天的父!願你的名被尊為聖,

願你的國來臨,願你的旨意承行於地,如在天上一樣!

我們的日用糧,求你今天賜給我們;

寬免我們的罪債,猶如我們也寬免得罪我們的人;

不要讓我們陷入誘惑,但救我們免於凶厄。

夕靄中,那些男女的聲音有如噴泉,一會兒便消失了。在他們唱和著「不要讓我們陷入誘惑」的聲音中,混合著一種悲傷的呻吟調子,司祭一邊眨著凹陷的眼,嘴唇也附和著他們一張一合。你一直都保持沉默,但你不可能一直沉默著!

翌日,司祭問看守,可否探望那些囚犯。囚犯們正在嚴厲的監視下,於中庭開闢耕地。

司祭一到中庭,無力地揮動著鋤頭的五六個男女就很訝異地轉過頭來。司祭對他們還有印象,也還記得退了色的、襤褸的農作服。只是,當他們朝這邊轉過頭來時,他判斷他們可能長期被關在暗無天日的牢房——男人的頭髮和鬍鬚都很長,女人臉色蒼白。

「哎呀……」其中的一個女人叫著,「是神甫啊……我們都沒認出來!」

她就是那天從胸口掏出香瓜給司祭的女人。她的旁邊,像乞丐的獨眼男子親切地笑著,露出排列不齊的黃牙。

從那天起,他取得看守的許可,每天早上和黃昏兩次到這些信徒的牢房裡去。那時候,看守們盯得比較松,知道信徒們絕不會胡來。沒有葡萄酒和麵包不能舉行彌撒;不過,司祭和信徒們一起禱告,聽他們懺悔。

你們不要倚靠君王,不要倚靠世人,他一點不能幫助。他的氣一斷,就歸回塵土。他所打算的,當日就消滅了。以雅各的神為幫助、仰望耶和華他神的,這人便為有福。

他對囚犯們一字一字地念出舊約的句子,大家都傾聽,連咳嗽聲也沒一絲。看守也默默地聽著。以前不經心地讀過的這些《聖經》句子,從未像現在這般為了信徒、為了自己真心誠意地念出來。每個字、每個句子,都有了它新的意義和分量,沁入胸中。

從今以後,在主裡面而死的人有福了!

司祭熱切地說:你們不會再碰到苦難了。主不會永遠拋棄你們。他會洗滌我們的傷痛,會伸手拭凈血跡!主不會永遠沉默。

傍晚,司祭為囚犯們做告解的奧跡。由於沒有告解室,他就把耳朵湊到遞食物的洞口,聽對方小聲地懺悔。其間,其他的人就擠在角落裡,盡量避免妨礙告解的人,司祭想到自從到友義村之後,就只有在這間牢房,自己才能夠執行身為神職人員的任務。他在心中祈禱,希望這裡的生活能夠永遠繼續下去。

聽完告解之後,他用在庭院中撿的雞毛,把登陸以來的回憶點點滴滴寫在向警吏要來的紙上。這些紙片能否送到葡萄牙人手中,就不得而知了。或許有信徒會想辦法把它送給在長崎的中國人。就是這點滴的希望促使他動筆寫的。

晚上,司祭在黑暗中坐著,聽雜樹林里山鳩「赫!赫!」的啼叫聲。那時,他感覺到了一直注視著他的基督的面孔,藍而清澄的眼睛安慰地凝視著他,那張面孔是平靜的,卻充滿了自信。司祭對著那張面孔說:「主啊!你不會再拋棄我們吧!」彷彿聽到他的回答:「我不會拋棄你們。」司祭搖搖頭,又豎起耳朵,然而聽到的只有山鳩的啼叫聲。黑暗更深、更濃了,但是,司祭感到自己的心靈,雖然只是一瞬間,卻被洗滌過了。

一天,看守打開鎖,臉從門口伸進來。

「換衣服吧!」一襲衣服放在地板上,「你看,是新的哦,十德和棉質內衣,對了,這是給你的!」

看守告訴他,「十德」指的是和尚穿的衣服。

「謝謝你!」司祭瘦削的臉頰上浮現出微笑,「不過,請拿回去吧,我什麼都不要。」

「你不要嗎?不要嗎?」看守像小孩般搖頭,卻貪婪地看著衣服,「是奉行手下的官差送來的呀!」

司祭拿自己穿的麻布衣和這嶄新的衣服相比較,心想:那些官差為什麼會給自己和尚的衣服呢?他不知道這是奉行所對囚犯的憐憫,還是他們的計謀。不過,有了這衣服,自己和奉行所從今天起就有了關聯。

「快點!快點!」看守催促,「官差們很快就到了。」

沒想到這麼快就要受審。他每天把受審的場面想像成彼拉多和基督相對的戲劇性場面,群眾叫嚷,彼拉多猶豫著,和基督沉默地站著。可是,現在這裡只有一隻秋蟬從剛才起一直發出誘人沉沉欲睡的鳴叫。午後經常是這樣。信徒們的牢房又恢複了寂靜。

司祭向看守要熱水擦拭身體,手臂緩緩伸進棉質內衣。沒有布料的舒適感覺,反而有一種因為穿這衣服等於向奉行所妥協的恥辱感在肌膚上流竄。

中庭里,幾把折凳並排成一列,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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