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村外的陽光很亮,村內卻很陰暗。他被帶進去時,茅草屋頂上壓著小石頭的「掘立小屋」 與小屋之間,衣衫襤褸的大人和小孩以閃亮的家畜般的眼睛盯著這邊看。

他誤以為他們是信徒,臉頰上勉強擠出笑容,但無一人有反應。有一個光著身子的小孩搖搖晃晃地走到一行人前面,霎時,披頭散髮的母親從後面連滾帶爬地衝出來,單手挾起小孩,如狗般逃走。為了抗拒顫抖,司祭拚命地想著那一夜那個人從橄欖林被帶到大祭司官邸的事。

司祭一走出村莊,突然有一道耀眼的亮光照射到額頭。他感到眩暈,便停下腳步。後面的男子不知嘀咕了什麼,推推他的身體。司祭勉強做出笑臉,說,讓我休息一下吧!男子表情嚴肅,搖搖頭。陽光照射的田裡散布著稀糞的臭味,雲雀快樂地歌唱著。不知名的大樹在路上投下淺淺的陰影,樹葉發出清爽的聲音。穿過田裡的路逐漸變窄,一到後山就看到入山的一爿小窪地上,有用小樹枝搭成的小屋。小屋的黑色影子清晰地落在黏土色的地面。四五個穿著農作服的男女雙手被縛坐在地上。他們不知談論些什麼,看到一行人當中的司祭時,驚訝得嘴巴張得大大的。

警吏們帶著司祭從這些男女身旁經過,似乎任務已完成,露出笑容,開始閑聊起來,也沒有特別警戒,好像不擔心大家逃亡。司祭一坐下來,旁邊的四五個男女就對他恭敬地點頭打招呼。

他沉默了一陣子。一隻蒼蠅執拗地在臉旁飛來飛去,似乎想舔他從額頭流下的汗水。耳聽蒼蠅的嗡嗡聲,背上有溫暖的陽光,他逐漸有一種快感產生。一時間,雖然他覺悟到自己終於被捕是無可動搖的事實,可是,四周是如此寧靜,又讓他產生這是否是錯覺的疑惑。不知為什麼,他現在想起「安息日」這個詞。警吏們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還在面帶微笑地閑談。陽光明亮,照射窪地的草叢和用小樹枝搭成的小屋。沒想到長久以來,在恐懼與不安交雜的幻想中描繪的被捕日,竟是這般寧靜,那時他有種不可言喻的不滿——他甚至對自己無法像許多殉教者或基督那樣成為悲劇的英雄而感到幻滅。

「神甫!」身旁單眼已瞎的男子搖動著被縛的手說,「怎麼會這樣?」

其他的男女也一起抬起頭來,露出強烈的好奇心,等待著司祭回答。這些人像無知的動物,似乎不知自己即將來臨的命運。司祭回答他們,他是在山上被抓的,他們似乎還不懂。一個男子手放在耳朵旁又問了一次,好不容易聽懂了。

「哦!」他們不約而同發出不知是了解還是感動的嘆息。

「講得真好!」一個女子欽佩司祭的日本話,像小孩似的歡呼了起來,「真不錯!」

警吏們只是笑著,並未加以斥責,也沒有制止。不僅如此,那個獨眼男子還親熱地與其中一個警吏搭訕,對方也還以笑容。

「他們,」司祭小聲地問女人,「現在在做什麼?」

女人說,警吏也是這村子的人,他們在等候官差到來。

「我們是天主教徒,他們不是天主教徒,是佛教徒。」

從女人回答的語氣聽來,似乎不認為兩者有很大的差別。

「吃吧。」她移動被縛的手,從敞開的胸口費勁地掏出兩個小香瓜,自己啃一個,另一個遞給司祭。司祭一口咬下,口中滿是瓜味。他一邊啃著瓜,想著,自己到這國家之後,一直受到貧苦信徒的照顧,向他們要小屋住,要衣服穿,要東西吃。現在,自己也應該回報他們些什麼。可是,除了自己的行為和死亡之外,他別無可奉獻之物。

「你的名字是……」

「摩妮卡。」

女人羞怯地說出受洗的名字,宛如向人展示自己唯一的裝飾品,到底是怎樣的傳教士,把鼎鼎大名的聖奧古斯丁 母親的名字給了這滿身魚腥味的女人呢?

「他呢?」

司祭用手指指還在跟警吏閑聊的獨眼男子。

「您是指茂左衛門?他叫裘旺。」

「替他洗禮的神甫叫什麼名字?」

「不是神甫,是修士石田先生,神甫,您不認識嗎?」

司祭搖搖頭。在這個國家,他除了卡爾倍,一個同事也沒有。

「您不認識啊?」女人驚訝地注視著他的臉,「就是在雲仙山上被殺的那一位呀!」

「大家都不在乎嗎?」司祭終於說出從剛才就縈繞心中的疑問,「不久之後,我們說不定也會死。」

女人低下頭,注視著腳邊的草叢。蒼蠅聞到他和女人的汗臭味,在他倆頸旁飛來飛去。

「我不知道。石田先生常說到了天國就能享受永遠的安樂。那裡不必繳納苛酷的年賦,不必擔心飢餓和疾病,不必做苦役。我們已經受夠了!」她嘆了口氣,「在這世上就只有苦難。天國沒有這些東西嗎,神甫?」

司祭想說天國並不像你們想像的,但他沒有說出口。這些百姓們就像剛上主日學校的小孩,腦中描繪的天國是沒有苛稅和苦役的另一個世界。誰也無權殘酷地打碎這個夢。

「是的。」他眨眨眼,在心裡說,「在那兒,我們什麼都不會被剝奪。」

然後,他又提了一個問題:「你認不認識叫費雷拉的神甫?」

女人搖搖頭。跟友義村一樣,費雷拉老師是否也沒來過這裡呢?他甚至有一個念頭:費雷拉這個名字在日本的信徒當中是否成了不能出口的禁語?從窪地上傳來大的喧嘩聲。司祭抬頭一看,崖上有一位矮胖的年老武士帶著兩個村民微笑著俯視這邊。司祭一眼看到微笑的年老武士,不知怎的,他馬上認出老人就是調查友義村的那個人。

「好熱呀!」武士揮著扇子慢慢地從崖上下來,「現在就這麼熱,耕作很累吧?」

摩妮卡、裘旺,以及其他男女,把被綁的手腕放在膝上,恭敬地行禮。老人斜眼看著和大家一起低頭致意的司祭,走過他旁邊,並未特別理睬。走過時,他的短外褂發出窸窣聲,衣服上的薰香四處飄散。

「這裡沒有驟雨,路上滿是灰塵。像我這樣的老人,走到這裡是挺吃力的。」他在囚犯之間蹲下,用白色扇子不停在頸旁扇著,「唉!不要給我這老人增添麻煩啊!」

陽光照在他堆著微笑的臉上,白晃晃的,似乎那笑著的表情也變得模糊了。司祭想起在澳門看過的佛像。那尊佛像的臉毫無表情,不像已看慣的基督的臉。蒼蠅嗡嗡地飛舞。司祭看著蒼蠅掠過信徒們的脖子,飛到老人那邊,馬上又飛回來。

「你們一定要弄清楚呀!不是憎恨你們才逮捕你們;你們既未拖欠年賦,也認真服勞役,怎麼會因恨而把你們綁起來呢?我很了解百姓才是國家的根本。」

在蒼蠅的飛舞聲中夾雜著老人揮扇的聲音,遠處的雞啼聲隨著微風飄來。司祭和大家一樣低著頭,心想,是在這裡審問嗎?眾多的信徒和傳教士,在受到拷問或處刑之前,是否也聽過這種裝作溫柔、體貼的聲音呢?是否也在令人昏昏欲睡的安靜當中聽著蒼蠅的嗡嗡聲呢?他等待著恐懼突然來襲,但奇怪的是恐懼並未從心中湧現。毫無拷問或死亡的真實感。他想著今後的事,就像雨天里想像著陽光普照的遠處山丘。

「我給你們一些時間思考,希望你們要答得明理。」

話才一說完,老人硬裝出來的笑容隨即消失不見。緊接著,他臉上出現的是和澳門的中國商人一樣貪婪而傲慢的表情。

「過來!」警吏從草叢站起來催促大家。老人像猴子般蹙眉看著想和大家一起站起來的司祭。他眼中已露出憎惡的目光。

「你,」他儘力想把矮小的個子伸長,雙手按在刀柄上說,「留下!」

司祭露出淺笑,又往草叢裡坐下。老人在囚犯面前不想輸給外國人,裝腔作勢的心情從他像公雞般昂首後仰的動作就一目了然。司祭在心中嘀咕著:猴子。像猴子的男人呀!不必緊張兮兮地手按在刀上!我不會逃走的。

他目送著手被綁著登上山崖向對面台地消失的一行人的背影。「Hoc Passionis tempore,Piis adauge gratiam.(在這受難時刻,請寬恕他們。)」以乾燥的嘴唇所說的禱告詞帶有苦味。他在心中祈禱著:主啊!不要再給他們試煉了。對他們來說,這已經太沉重了。他們一直忍耐到今天——年賦、苦役、悲慘的生活。還要再給他們試煉嗎?

老人把竹筒放在嘴上,像雞在喝水,喉嚨一突一突,喉管里發出聲音。「我見過神甫好幾次,也審問過神甫。」老人濡濕嘴唇,以和剛才不同的、卑屈的聲音問司祭,「你聽得懂我的話嗎?」

一小塊雲朵遮住太陽,陰影一落到窪地,一直靜止的小蟲就從草叢裡發出酷暑難耐的叫聲,此起彼落。

「百姓是不幸的,他們能否得救,神甫啊,就看你的了。」

司祭不懂這句話的意思,從對方的表情可以感覺到這個狡猾的老人正在設陷阱讓自己跳進去。

「百姓的腦筋沒什麼思考能力。跟他們再怎麼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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