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薛巴斯強·洛特里哥書信(3)

聽說這個國家到了六月就進入雨季。雨,在一個多月之間幾乎不稍歇息地下著。進入雨季後,官方的搜索可能較鬆懈。我打算利用這段時間到附近走走,尋找隱匿的天主教徒,希望能早一天告訴他們,他們已經不孤獨了。

我從沒想過司祭的工作這麼有意義。或許目前日本信徒感覺自己就像失去航海圖、遭遇暴風雨的船。如果連一個鼓勵、增加其勇氣的司祭或修道士都沒有,他們恐怕會逐漸失去信心,在黑暗中徘徊。

昨天又下雨了。當然,這陣雨並非即將來臨的雨季的前兆,但圍繞著這小屋的雜樹林一整天都在發出陰鬱的聲音,有時樹木震顫,雨滴搖落。每次卡爾倍和我都緊貼在木板門的縫隙邊,向外窺視究竟是怎麼回事,等到知道那是風的傑作時,總會有種類似憤怒的心情產生。這樣的生活還要繼續多久呢?是的,我們兩人都變得急躁、神經質,對方只要出點小差錯,就以嚴厲的目光予以責備,神經每天都像張滿弓的弦一樣,綳得緊緊的。

在此將有關友義村信徒的事更詳細地向您報告:他們是貧窮百姓,沒有水田,在不滿三公頃的田地上辛苦栽種麥子和番薯。當看到他們連面向大海的山腰都開墾成耕地時,我們不禁因他們生活的困苦感到鼻酸。儘管如此,長崎的奉行還對他們課以重稅。是的,長久以來,這裡的老百姓像牛馬一樣勞作,像牛馬一般死去。我們的宗教之所以能夠在這個地方的農民當中紮根,如水浸透泥土,不是別的,是因為我們讓他們體會到從未有過的溫暖,是因為我們把他們當人看待,是因為司祭們的仁慈打動了他們。

我尚未見過友義村的全部信徒,為了避免被官差發現,他們每次只派兩個信徒半夜裡上山來到小屋。我們聽到這些知識不多的百姓口中說出「德烏斯」、「安修」、「培阿特」等我們的語言時,就不由得發出微笑,告解叫「拱比珊」、天國叫「哈拉伊索」、地獄叫「因赫魯諾」。只是他們的名字不易記得,而且每一張臉孔看來都一樣,我們把一藏誤以為是清助,把叫阿待的女人當成是關口。

茂吉的事我已經寫過,現在我要寫其他兩個信徒的事。一藏是五十歲的男子。晚上,他帶著憤怒的臉色來到小屋,一直到望彌撒結束,他幾乎不開口說話。不過,他並不是真的在生氣,而是他的臉給人這種感覺。他有很強的好奇心,圍滿細小皺紋的眼睛常睜得大大的,注意我和卡爾倍的一舉一動。

聽說阿待是一藏的姐姐,不過老早就喪夫,是個寡婦。她曾用背簍背食物給我們吃,有兩次是和侄女線偷偷來的。她也和一藏一樣好奇心很強,和侄女一起來看我和卡爾倍吃東西。坦白說,食物之簡陋是您想像不到的,只有幾個烤番薯和水。她們看到我和卡爾倍喝完水,臉上露出滿足的笑容。

「我們吃飯的樣子,真的那麼稀奇嗎?」有一天,卡爾倍不悅地問。

她們不懂這句話的意思,臉笑得像皺了的紙一樣。

我再稍微詳細地向您報告信徒們的秘密組織吧。這組織中有「爺爺」和「爸爸」的職位,「爺爺」負責受洗工作,「爸爸」負責教信徒們祈禱和闡釋教義,這些我已經向您報告過了。「爸爸」還負責一項工作,即查閱日曆,以便把教會的節日告訴大家。據他們說,聖誕節、耶穌受難日、復活節等都依「爸爸」的指示舉行。當然,在這樣的節日里,由於沒有司祭,他們不可能望彌撒,因此,只在某人家中偷偷拿一幅舊聖畫給大家看,之後作作祈禱而已。(他們祈禱時使用拉丁語說「我們的主」、「福哉,馬利亞」。)唱禱詞中間短暫的空隙,必須故意若無其事地閑談,這是因為不知官差何時會闖進來,萬一闖進來,能做出只是一般聚會的樣子。

自從島原之亂後,地方政府開始徹底搜索隱匿的天主教徒,捕吏們每天到各村落巡察一次,有時會突然闖入民宅。

例如,去年還公告所有居民與鄰居之間不得築牆或圍籬,這是為了方便看清左鄰右舍的動靜,只要看到鄰居舉止怪異就得馬上反映。密告司祭住處者,賞銀元三百枚;發現修士者賞二百枚;發現信徒者賞一百枚。這樣的金額對貧窮的農民而言,是多麼大的誘惑啊!因此,信徒們根本不敢信任其他村子的村民。上次我已向您提過,無論是茂吉、一藏,還是那位老人,都面無表情,活像戴著面具,這道理我現在完全明白了。因為他們連喜悅、悲傷都無法形之於色。長久的秘密生活,使得信徒們的臉都變得像假面,這實在是令人辛酸、悲傷。我不懂神為什麼把這種苦難加在信徒們身上。下次信中,我準備向您報告我們正尋找的費雷拉神甫的命運和井上(您還記得嗎?就是澳門的范禮安神甫所稱全日本最可怕的男子)的事,請轉告副院長倫吉斯·德·桑克提斯,請接受我的祈禱和敬愛。

今天又下雨了。我和卡爾倍躺在充當床鋪的稻草堆中,在黑暗中撓身體。這陣子有小蟲在脖子和背部爬行,我們都睡不好。日本的虱子白天躲起來,一到晚上就在我們身上橫行肆虐,真是無禮的傢伙。

在這樣的雨夜,沒有人會上山來,因此不只是身體,連每天綳得緊緊的神經也鬆弛了。我們或是聽著雜樹林中令人震顫的聲音,或是想想費雷拉神甫的事。

友義村的百姓也打聽不到任何有關他的消息。不過到一六三三年為止,神甫躲在距離這裡有十六勒瓜的長崎是事實,而他跟在澳門的范禮安神甫失去聯絡正是那一年。他還活著嗎?或者如謠言所說的,像狗一般在異教徒面前爬行,放棄曾發誓終身奉行的信仰?如果他現在還活著,會在哪裡呢?又會以什麼樣的心情傾聽這讓人心情沉重的雨聲呢?

「如果,」我對正和虱子搏鬥的卡爾倍毅然說出內心的計畫,「到長崎走一趟,或許能找到知道費雷拉老師下落的信徒。」

黑暗中,卡爾倍停止扭動身體,輕輕咳了兩三聲,然後說:「要是被抓到就完了。這不只是我們兩個人的問題,連掩護我們的村民都會遭殃。總之,我們不能忘記我們是在這個國家中傳教的最後踏腳石。」

我嘆了一口氣。他從稻草堆中坐起,一直注視著我。我想起茂吉、一藏,以及村中其他年輕人的臉。有人願意替我們到長崎走一趟嗎?不,這是行不通的。他們還有血肉相連的家人,跟沒有妻兒的我們是不一樣的。

「拜託吉次郎看看?」

卡爾倍小聲地笑了。我腦海中浮現出那個在船上把臉埋在嘔吐物中,向二十五名水手打躬作揖乞求諒解的膽小鬼。

「糊塗!」我的同事說,「他怎麼靠得住呢?」

接著,兩人之間是長長的沉默。雨,在小屋的屋頂,像規律的沙漏般下著。在這裡,夜和孤獨已經密切地結合在一起。

「有一天……我們也會像費雷拉老師一樣被抓嗎?」

卡爾倍笑了。「較之那些事,我對爬在背上的虱子更感興趣!」

他來到日本以後,一般很開朗——說不定是故意裝出開朗的模樣,藉此給我和他自己增添勇氣。而我呢,老實說並沒想過會被抓。人,真是奇妙,內心深處似乎都認為別人或許躲不掉,只有自己無論多麼危險,一定能化險為夷。就像雨天時,心中描繪著遠處太陽照射的山丘,從未想過自己被日本人逮捕的那一瞬間會是什麼樣子。我們躲在小屋裡,總覺得永遠都安全。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真的是很奇怪的事。

連續下了三天的雨,現在總算停止了,有一道陽光從小屋的木板門縫中照射進來。

「走,到外頭透透氣吧!」我這麼一說,卡爾倍高興地微笑,點點頭。剛把潮濕的門推開少許,就聽到森林中鳥兒如泉涌般的囀啼,我從未像現在這樣,體驗到活著是如此幸福!

我和卡爾倍在小屋旁邊坐下來,脫掉身上的衣服。毛線的縫隙躲著如白色塵埃般的虱子。把它們用小石子一隻只地壓死,有一種無可言喻的快感。難道官差每次殺害信徒時,也會有這種快感?

林中還有少許霧流動著,從霧的空隙看到了晴空和遠處的海洋,友義村就如同牡蠣吸附在海邊。

我們停止殘殺虱子,貪婪地注視著人間世界。

「沒什麼嘛!」卡爾倍裸露身體曬太陽,金色的胸毛髮出亮光,那樣子看來很舒服。他還露出白色的牙齒,笑了。「看樣子,我們還是過分小心了,以後偶爾還是要享受一下日光浴的樂趣。」

連續幾天都是晴朗的好日子,我們的膽子逐漸大起來,走到飄散著嫩葉和濕泥味的樹林斜坡。卡爾倍稱這間小炭屋為修道院。散步一陣子之後,他說出以下的話引起我發笑。

「我們回修道院吧!回去吃熱烘烘的麵包和油脂濃稠的湯吧!不過,這可不能告訴日本人喲!」

我們想起在里斯本和您一起度過的聖撒貝里歐修道院的生活。當然,這裡連一瓶葡萄酒、一塊牛肉都沒有,我們吃的是友義村百姓帶來的烤番薯和蔬菜。不過我們打從心底里產生信心,相信一切都安全,有神保佑。

一天,我們像往常一樣,坐在雜樹林和小屋之間的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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