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稻禾歌

小暑不算熱,大暑在伏天。

——《二十四節氣民謠》

十月熟者謂之晚稻。

——宋·沈括《夢溪筆談》

夏至開秧門,一家人男女老少齊上陣。老嫲嫲頭跟中年婦女要吃辛苦,半夜三更,雞叫才頭遍就得爬起來下秧田拔秧,以便天亮後家人能一刻不停地蒔秧。好在天上還有亮月子,照得遠近分明。秧田蓄著水,雖然漫過腳踝,但不及膝頭盤,人騎坐在秧凳上,像劃一隻小小的船,一邊彎腰拔秧,一邊腳腿使勁往前蹚。

早起天涼,需要穿上長袖長褲,臉龐脖頸等裸露處再抹上花露水,以防止虻絲蚊蟲叮咬,疼癢不說,還會影響拔秧苗的進程。腳上套雙長筒軟蛙鞋,上端用細繩子綁牢靠了,防止進水,腿腳長時間泡在水裡會引發關節痛。

四處掛下的遊絲上,有露水泛光,只見三三兩兩的人影,從村裡各處現身,然後又歸攏到一處。秧田齊整撒上稻種和稻草灰之後,就要不時上水,為了便於上水,家家戶戶的秧田都團團緊靠在一處。下了秧田就開始幹活,有的婦人邊拔秧邊跟鄰田的講閑話,有的婦人一聲不吭地埋頭幹活,手腳麻利的婦人真好像水上漂,笨重的婆娘少不得一會是腳一會是秧凳,要深陷在秧床上。時而有魚兒泥鰍青蛙蛤蟆,弄出點水花聲響。

拔秧是體力活,更是技術活,手法嫻熟的拔秧人,能左右手同時開工,五指靈動,像點鈔票一樣利索,一手一捉,合起來就是滿滿一把,再入水挲去根部泥土,從秧凳下抽出準備好的稻稈捆紮好,隨手擱在秧凳後的秧床上。循而有序,真像流水線作業。這樣的秧把,按照起拔的順序一環套一環,插秧的時候墊出來的秧苗就不會亂,稱之為有「秧門」。

婦人們一口氣拔秧拔到天光大亮,這才歸家吃早飯。男人們這個時候也下地了,會用挑箕將秧把挑到自家田地的埂頭,目測大致需用的秧苗,將秧把三三兩兩地拋到水田裡,保證插秧的人一把秧插完,身旁的秧把觸手可及。等到待插秧的水田拋滿了秧把,一天插秧的活也就正式啟動了。你一行我一行,開始插秧。

在常武地區流行有《蒔秧歌》,專門描述插秧的情景:

白米飯好吃田難種,面朝黃土地背朝天。

手裡抓秧把將秧蒔,橫平豎對齊腳拖直。

一窠里最好三五根,包心插秧田地要荒。

兩指頭夾秧根要挺,煙筒頭秧苗難成活。

躬背彎腰手不撐膝,一手分秧苗一手插。

插秧快如小雞啄米,鳥叫一聲六窠頭齊。

這首《蒔秧歌》,到如今沒有幾個人能完整地背下來,不過歌里講授的一些動作要領卻代代口耳相傳。在插秧季,經常看到村裡的老人忍不住教導年輕人,或者家裡的父親聲色俱厲地訓斥兒子,就是因為動作要領不到位,不像是一個種田人該有的樣子。種田這碗飯不好吃,是一隻泥飯碗盛著,指靠天吃飯,比不得金飯碗、鐵飯碗,旱澇保收。正因為如此,庄稼人在種田這件事上更加馬虎不得。

插秧的時候,正趕上入梅後出梅前,天氣最是折磨人。若是晴天,秧田裡的水升溫很快,到了中午就曬得燙脫腳毛;要是趕上落雨天,泡在水裡人更是冷得牙關打顫;最盼望是陰天,再有點微微細風,就覺得天公作美了。

等到所有的秧田都插滿了秧,再抬頭髮現已經進入夏天,耳畔響起知了的叫聲。充足的日照有助於稻棵拔節,茁壯成長,這個時候除了施肥蓐草,算是庄稼人最閑的一段辰光。宋朝詩人范成大在其詩《四時田園雜興》里說:

晝出耘田夜績麻,村莊兒女各當家。

童孫未解供耕織,也傍桑陰學種瓜。

古今農人的稼穡生活,其實在根子上沒有多大的變化。

夏至過後是小暑,小暑之後是大暑。在長江下游的江浙地區,大暑又稱為入伏,分為「頭伏、二伏、三伏」,統稱為「大伏里」,意即一年中最熱的時候。「夏練三伏,冬練三九」,說的就是一年中最炎熱和最寒冷的兩個時間段。在入伏後,孩子們可以一天到晚泡在河水裡洑浴,即使曬蛻皮大人也不會過多干涉,只是水火無情,少不得反覆叮囑注意安全。不過一等到入秋大人就不允許了,擔心小人人頭會感冒生病長瘡癤,嚴禁下河,雖然天氣的炎熱變本加厲,有「秋老虎」之稱。

天氣酷熱,鄉下消暑的方法不外乎幾種:喝稗米茶;將瓜果冰在井水裡隨時開吃;盡量不外出,窩在陰涼有風的處所。稗米茶其實是一種粥,先將大米放在鍋里炒到焦黃半熟,然後添加水煮,煮熟了盛放在臉盆里放涼,要喝的時候就舀一碗,像茶不是茶,不像粥卻是粥,毛糙糙的,生津止渴解乏,還能果腹。

瓜果主要是自家地里長的水瓜、老鼠瓜、厘瓜等等。西瓜很少自家種,一方面是不太好種,一方面也是怕長出來被人偷,索性買來了吃。經常有人開著拖拉機或者三卡,走村串戶賣西瓜。花幾十塊錢就能買擔把西瓜,放在床底下隱著,吃之前再用井水激一下,冰冰涼,甜滋滋,確實能消暑。

村裡的野貓頭自從舉家搬走後,只有逢年過節才回來,有時候是他一個人,有時候是夫妻二人,不忘給長輩張節盡孝,因此被村裡人稱道。野貓頭的妻子招娣是隔壁村上人。兩個村子靠的近,多有適齡男女通婚,一來二去整個村子裡的人家便都成了拐彎抹角的親家,不是男方房門裡的阿伯阿叔,就是女方房門裡的阿姨阿舅,眉毛鬍子一把抓,有兩條腿會走路的都是親眷。

野貓頭的人生運氣格外好,早年和下放知青義博結下了交情。義博的父親是市裡的一位大領導,義博調回城裡後就一路高升,做到主管農業物資局的一個頭頭,回過頭來不忘落難時的故人,特別照顧提拔野貓頭,最讓人羨慕的就是讓野貓頭也成了城裡人。野貓頭髮達之後,兩個村裡的人,幾十張嘴巴,對他的喬遷高就議論紛紛。野貓頭夫妻的身畔至親也並不清楚他具體做什麼營生,有時還會加入眾人的鹹淡閑談,貢獻出來點唾沫星子。

有一天,野貓頭突然叫了一輛拖拉機,送了一車的西瓜回來,每家每戶送了兩個大西瓜。原來他包種了城邊上幾百畝的田地,在其中種了十幾畝的西瓜。敢於種這麼大面積的西瓜,自然不愁銷路。西瓜種得好,天氣也成全,產量蠻高,利潤篤定。

野貓頭專門送西瓜下鄉,這事引起轟動。大家想不到的是,野貓頭變成了一個「大地主」。他們更想不明白的是,在城邊邊上種地,究竟比在村裡種地要高級到哪裡去。野貓頭平常回來看望老人,畢竟還穿得體面,看上去像一個城裡人,現在跟著拖拉機下鄉,隨意穿著不講究的粗布衣裳,活脫脫一個腳桿上爛泥沒有揩乾凈的鄉下人,跟他在村裡時幾乎沒有分別。

轉眼西瓜下市。按理來說,西瓜地如果不想荒廢,就要趕緊拉掉藤蔓,翻耕灌水,種上晚稻秧苗,否則就沒有收成只能拋荒了。偏這要緊時候,招娣引產坐了月子。招娣的妹子來娣,出門嫁在自家村子裡,挨門挨戶給村上幾個老頭子老嫲嫲頭傳話打招呼,希望他們有空並願意的話,就去幫野貓頭插秧,掙點工錢。

原來農忙一結束之後,很多人閑下來,或者進廠里上班,或者去外地打工,野貓頭急切之間尋不到人手,也請不到短工。時間不等人,秧苗不等人,野貓頭就想請老家裡的一些老人,還能插得動秧,也願意去做這份工的,過去幫他插秧。工錢方面他自然不會虧待,另外,他也會包上一輛三卡早晚來回接送人。要是願意住在他那裡的,也可以帶上一身兩身換洗衣裳,他那邊房間多,老人們全部都住下也不成問題。

正是濕里濕糟的天氣,一天不洗浴,身上就有難聞的汗腥氣,不好近人。帶著換洗衣裳出門,在別人家洗浴洗衣裳,難看且不好意思,所以這些老人雖然答應去幫忙插秧,卻都不願意住在野貓頭家,還是要趁夜趕回來,即使大清晨早起就要再趕過去插秧,甘願忍這來回的奔波辛苦。

沒承想到,天氣交關熱,上半天九十點鐘光景,秧田裡的水就跟麵糊湯一樣燙腳,背上的兩用衫都要烤焦似的,就有這麼熱。頭一天上,他們搭著三卡趕到目的地,剛下田沒一會工夫,一人插了不到兩趟秧,野貓頭就過來招呼大家休息,他是怕老人們累中暑。這麼稍微一打停,轉眼就是吃中飯時間。午後一兩點鐘,外面的陽光戳人眼睛,正是溫度最高的時候,空氣都似乎熱化了,變成人身上的汗,要不然人身上怎麼會湧出這麼多汗呢?吃過午飯,又安排午休,雖然老人們不好意思,想要下田幹活,但是受不住野貓頭夫妻的左勸右勸,只能篤個朧𥅻打個盹。

待到睜開眼睛時,已經下半天四點多,在鄉下的話,已經要淘米洗菜做夜飯了。大家再去插秧,發現早晨拋到水田裡的秧把,因為泡在水裡時間過長,已經發蔫了,秧把心不僅發燙,秧葉子也都捂黃了。如果再不插到田裡,羅漢神仙也沒辦法讓它成活。大家益發不好意思,閑話也不講了,悶聲發財,快手快腳趕秧。

五點才過頭,野貓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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