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關何處

夏天天光長,太陽落山顯得很不情願,一般要挨挨止止拖到六點半光景。王家灣的鴨司令一家人吃晚飯都定在這個時間點。白天的暑熱漸退,傍晚的光線柔和,院子的地面被用掃帚劃拉過,潑灑上了水,又在吃飯桌的上風頭燜起一堆稻草垃圾,煙灰堆上扔著幾把剛割下來的苦艾,這樣一來煙裡面就有股濃郁藥草的嗆鼻味道,是土方法炮製出來的蚊香,能熏跑嗡嗡叫圍著人飛的蚊蟲。

鴨司令坐在上桌頭,一家老小圍著他團團坐。

鴨司令無酒不歡,是當地有名的一個吃酒糊塗。他一天三餐都要弄點燒酒喝,早上和中午少一點,晚上就要多一點;一個人喝少一點,幾個喝酒佬聚到一處就要敞開肚皮來喝。鴨司令喝的是慢酒,往往抿一小口,唇齒間繞一匝,吱溜一聲咽落肚,再不慌不忙往嘴裡塞點下酒菜。

桌子的角落頭立著收音機,此刻正在播講單田芳的《大明英烈傳》。如果說酒是鴨司令的最愛,收音機就是他的次歡,無論走到哪裡他都要隨身帶著這個寶貝疙瘩,喝醉了也要聽著說書人的故事呼呼大睡。他酷愛聽評書演義,滿心以為那些英雄好漢(也包括單田芳在內)和自己一樣都是酒林中人,貪杯中之物,快意恩仇,好打抱不平。

正在吃喝間,來了一個不速之客,是隔壁村楊家灣的菱盤子。菱盤子是一個孤老,六十齣點頭。那時候的人六十開外,就顯老得很。菱盤子上無老下沒小,頭髮全白,渾身精廋,是附近幾個村子裡聞名的難惹的光棍刺頭。

鴨司令起初還以為菱盤子是興緻好,吃過夜飯沒事體做心焦,信步走到王家灣來串門玩,忙讓屋裡的女人搬凳子整碗筷,要跟菱盤子喝上幾盅。

沒想到菱盤子非但不領情,反而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像小雞啄米似的對著鴨司令連連磕頭。一眨眼的工夫,他已經將隨身攜帶的綠豆糕、一瓶燒酒和一刀黃裱紙一字排開。這個架勢分明是將鴨司令當死人來參拜的。當時七月半剛過,八月半還沒到,他這不是給活人張節,卻是給死人來上墳了。

這在鄉下是最可怕的詛咒,比上門送花圈還要狠毒。

鴨司令猝不及防,目瞪口呆,要不然的話他肯定要把菱盤子拎小雞一樣拎起來,劈面一個巴掌,再把他搠到河中心去。菱盤子大禮參拜之後,趁著鴨司令沒有回過神來,爬起來揚長而去。鴨司令的女人前腳剛去裡屋搬凳子,後腳出來的時候就只見到菱盤子的背影一晃不見了。看到地上的東西,女人就被釘住了一般,再也挪不動腳步。

時隔多年,她回想起這件事還是心有餘悸,面色一旮旯白,說道:「鄉下人慣會做關木三,厲害得緊,死鬼老頭子就是這樣被人咒死的。」

村人都說,鴨司令好好的一個人,最後死於非命,就是源於被菱盤子這一拜,滅了肩頭的火焰,折了陽壽福祿。鴨司令之死雖然頗有疑點,但是真相究竟如何,眾人卻都唯唯諾諾閃爍其詞予以迴避。相對於鴨司令的生,村人可能更願意接受的是他的死。鴨司令身上有著皮五辣子的脾性,專愛管別人家的閑事,每每不放過眾人三保做過的虧心事,讓大家心內都不喜歡。

菱盤子為何要祭拜鴨司令,倒是說來話長。

菱盤子本名叫楊開財,他在四叉河裡以種烏雞菱為生,所以得了這個外號。

王家灣楊家灣是相鄰的兩個村子,相隔不過三里地,四叉河正好坐落在它們中間。四叉河是兩條十字相交的河流,跟《水滸傳》里的十字坡很像,四個方位上坐落了四個村子,除了王家灣楊家灣,還有大沈家小沈家。

當地有首順口溜,專門講清楚這幾個村子錯綜複雜的關係:「王家灣楊家灣,並起來打台灣」,說明這兩個村子不小,人丁興旺,素有往來(指娶媳婦嫁女兒);「大沈家小沈家,屄上潽咯咯(蒸雞蛋)」,說明大小沈家原是沈姓一家人,是親戚關係,後來門房裡鬧不和惹屄氣,就分出去了,還經常尋事體找罵相,沒有息事寧人的辰光。

靠近村子的河段,因為經常挖河泥疏通水道,水草少,水質清。遠離村子的野河,河身寬闊不說,河床淤泥堆積,水草豐茂,還冒出了很多野雞菱。到了夏天,很多婦人就匍在腳盆里(家裡有小划子就更方便了),邊用手划水,邊採摘菱角,隨手堆放在腳盆里,屁股背後很快就隆起座小山頭。嫩的野雞菱可以剝皮生吃,脆甜脆甜的,老的野雞菱手指甲是剝不得的,只能放在鍋里燜熟了吃,和栗子肉很像,非常香。這種野雞菱盤一季之中能反覆結幾次菱角,四個村子的人只要願意,都可以坐了腳盆去採摘,多少都能帶點回來。

然而好景不長,總有壞事的人。

首先一個就是鴨司令,這個養鴨專業戶養了千把只鴨子,這麼多的鴨子一旦撲騰下到河裡,最喜歡做的事就是穿沒頭拱,洑到水底掏摸螺螄,追捕魚蝦,混得河水跟醬油湯一樣,要大半天時間才能澄凈下來。村人在碼頭上無論是淘米洗菜,還是浣洗衣裳,都不方便。架不住村裡的人集體抗議,鴨司令沒辦法想,只能將鴨棚移到村外頭,圈了個灘頭專門用來養鴨。

鴨子對野雞菱的破壞也很大。野雞菱剛開花結果的時候,鴨群一進去掃蕩,不要說菱角,水面上連完整的菱盤子都不見一棵,全部糟蹋了。又是大家來講好話,於是鴨司令放鴨的時候,總要小心繞過那片野雞菱群。

再後來就是楊開財,他的所作所為就更是氣人了。也不知道他是從哪裡得到的生財之道,從外鄉進了點家菱種回來,用樂果把河面上的野雞菱全毒死了,種上了家菱。

幸虧當時鴨司令不讓鴨群去掃蕩野雞菱,看得很緊,就是這樣,因為水源污染,鴨子還是被葯死了幾十隻。楊開財自知理虧,又不敢輕易得罪鴨司令,一方面低聲下氣給鴨司令賠禮道歉,一方面又到處造謠放話,說河裡的樂果是有人葯蝦子投放的,鴨司令的鴨子是被野貓咬死的。不過紙包不住火,等到家菱替代野雞菱佔領河面時,真相水落石出,大家就都知道是楊開財做的好事了。

家菱比野雞菱繁衍得快多了,不到兩年工夫,河面上都蔓延開了,行船不方便不說,河水因為不流通也變得污穢起來。楊開財眾怒難犯,少不得花點錢扯來繩子拉開網,像鴨司令一樣,將自己的家菱也給圈攔起來,專門留出一條行船的通道。

在防護欄之外,慢慢也滋生蔓延出了一大片家菱,由於不在楊開財養殖範圍之內,菱角成熟後村人都可以自行採摘。因為這層緣故,楊開財總是沒來由覺得肉痛,就像每一個莊稼漢一樣,總希望將自己的地界往別人家的地裡面靠一點,揩點油,而不是讓別人白占自己的便宜。

他是一個老光棍小氣鬼,沒有老婆兒女做依靠,難免更加地小心眼小見識,大家也都見怪不怪,只有河面不能走船了,才跳出來奚落他:「你這樣吃苦又是何苦來著,眼屎大的地方你也要佔,掙點棺材銅鈿就行啦,難不成你還有老相好,要貼現給她嗎?」

楊開財有短處捏在人手裡,只能鼻子一捏。幾次三番下來,楊開財就得了個菱盤子的雅號,是說他貪小便宜的性格,就像菱盤棵子一樣,不放過任何水面,很快就鋪開一層。

菱角成熟的時候,楊開財擔心別人偷摘私采,就在大埂坎下搭了間茅草棚子,白天黑夜地守在那裡。這樣一來,他倒和鴨司令就近搭夥了。從他的棚子到鴨司令的鴨棚,也就百八十步路,村頭到村尾的距離。無事他就去鴨棚上玩,有時候喝點酒,有時候談老空。碰到鴨司令不在鴨棚上,他少不得去鴨棚里摸幾顆鴨蛋,帶回家做蛋湯喝。

菱盤子的手腳不幹凈,鴨司令也心知肚明,但是他一笑置之,覺得幾顆鴨蛋值不了幾個錢,能換回菱盤子偶爾幫自己對鴨棚照應一下,那就全回來了。鴨司令最怕有人趁自己腳後跟,偷偷摸到鴨棚上,不是偷幾顆鴨蛋這麼簡單,而是放把火燒掉棚子(裡面裝滿飼料和幾天里收到的鴨蛋),或者投毒到飼料中,那樣損失就大了。

鴨司令之所以有這樣的擔心,一來是因為鴨棚遠離村莊,荒無人煙,容易被小人做手腳。二來養鴨子雖然不掙什麼大錢,卻比種莊稼來的錢活泛些。鴨司令錢來得容易,在吃喝上特別大方,這就顯得他家的伙食油水好,日子紅火,引得很多人眼熱眼紅。自己村裡人都這樣,外村人就更不用說了。

當時村邊上還沒通公路,運送貨物或者去什麼地方,要麼騎著自行車走大埂,要麼藉助機班船(水泥船)走水路。大埂上的自行車往往比水裡的船要快,即使人光腳走路,也不比開船慢多少。只不過自行車馱不了重物,也載不了幾個人,不如機班船來得方便實用。

在王家灣,有兩艘機班船,一艘是國慶的,一艘是誌慶的。國慶和誌慶是堂弟兄,誌慶也就是鴨司令。國慶的船倒是先買,除了幫王家灣各家各戶去古稠鎮糧管所上交公糧,或者賣喂肥了的豬,平時最主要的用場就是幫鴨司令進飼料送鴨蛋。鴨司令的鴨子多,一船飼料只夠吃上一星期。飼料吃的多,鴨子下蛋也勤快,一周要往鎮上的哺坊送一次鴨蛋,因此國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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