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兄弟

向前進出生在一個小鎮(名為周禹)的農民家庭,說是農民家庭,因為他父母早期皆務農為生,到了向前進上小學的時候,形勢才有所變化。

首先,由於上世紀八十年代改革開放,南方城市首先被惠及,公路水路運輸發達,向前進的父親得以在種田餘暇,和一幫壯勞力(其實也都是農民)升級成為挑夫,幫人從船上車上卸載貨物,一天能掙幾塊實銅鈿(也就是打短工,能夠不計工分,每天按勞計酬),這種遠比種地來錢快而多的營生,大大改善了向家的生活條件。

其次,由於生活條件的好轉,自然村的村辦小學(一般都是到二年級,有的是到四年級,因為當時交通不便,只能就近辦學,加上師資缺乏,都是民辦教師上課)很多被停辦,學生都被轉入鄉鎮級小學,很多鄉鎮小學因此開始擴大規模,或者在原有基礎上擴建,或者另行尋覓校址。現在周禹鎮中心小學遷址,竟然選中了向前進家後面的一大片農田,其中就有向前進家的農地。這樣一來,向前進的父母就不再種地了。

為了彌補這幾塊農田主人的損失,學校就將食堂承包給了他們。向前進的母親和其他幾個婦女一起,負責起了學校的食堂,早晚為住校的老師準備早午晚飯(早飯是熬一鍋稀飯,到街上買點燒餅油條和鹹菜;午飯和晚飯要講究些,要有時令蔬菜和葷菜),中午會更忙碌一些,要為路遠的學生蒸飯,燒好幾個大鍋菜(供學生打菜,老師也要吃)。

當然,向前進父母這種脫產的重要性,在當時並不為很多人所知,甚至很多人都鄙視「挑夫」的行當,認為幫學校做飯也不見得有多光彩。在向前進的同齡人中,大家只羨慕一點,那就是向前進上學「只要幾步路」,這簡直太幸福了。

在家中,向前進是老大,他還有一個弟弟,叫向上進,比他小兩歲,也比他低兩級。向前進和向上進兄弟倆性格很不一樣,長相也不一樣。向前進像他母親,皮膚白皙,額正臉方,個子也高挑。向上進像他父親,身材瘦小,臉也沒長開,細鼻子細眼睛,眉宇間有一股子戾氣。向前進安靜懂禮貌,在家是個乖孩子,在學校是個三好學生,深得老師的喜歡。向上進則一點也不上進,在家裡和學校都是讓人不省心的主。

有個例子是這樣的。由於家就在學校旁邊。向母要求兄弟倆,屎尿都要憋住,趁課間短短的幾分鐘時間,趕緊回來撒在自家馬桶里(雖然沒有了耕地,但還有自留地,長些蔬菜,需要漚肥)。對於母親的這個命令,向前進是嚴格執行的,很多次課間休息的時候,同學們都會看見向前進憋紅著臉一路小跑地回家,隔了幾分鐘後又分外輕鬆地走回學校,有時候嘴裡還吃塊地瓜;向上進則從來沒這麼做過,他覺得丟人。

有時候同學們碰到向前進低著頭從他們身邊衝過,就會取笑他:「向前進,向前進。我們的屎尿多,我們的責任大。」向前進也不惱,只是停下來,用手搔搔後腦,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後快步回家,免得尿在身上,或者上課遲到。

此外,因為在學校幫廚,常有那吃剩的飯泔水,向前進的母親覺得不利用很可惜,就在家養了豬婆,每天中午和放晚學後,將泔水用獨輪車運回家餵豬。泔水多且重,向前進每次都是幫著母親在後面推,而向上進也從來沒有幫過手。

同學們有時候也會幫著推一下,但見油膩膩白晃晃的泔水在車上的桶里左搖右晃,散發出餿臭的味道,他們就會扮個鬼臉,從向前進身旁跑開,給他在一旁鼓勁加油。從學校出來,要過一道鐵門劃拉開的坎。獨輪車過去的時候會顛簸一下,濺起幾朵泔水花,離向前進因為使勁而紅撲撲的臉是如此之近,讓他們難免一陣擔心。

由於這個「細小人」會幫父母幹活,憐見大人,因此,在左鄰右舍眼裡,向前進從小懂事,以後必有出息;而向上進則是「從小一看,到老一半」,不知道會惹出什麼樣的事端來。事實上,這些鄉公老們的揣測,都說對了一半。因為事情的發展是流動的,不是一成不變的。用老眼光看人,那是犯了「刻舟求劍」的錯誤。不過,這是後話,暫且不提。

七零後出生的人,不管他是身居沿海的南方城市,還是在內陸的大西北,或者是川藏腹地,無論是城市,還是城鎮,抑或是農村,都會有類似的一些成長經歷。

比如說港台的影響,從錄像廳到四大天王;比如說娛樂的影響,從撞球廳到街機到老虎機。為了聽音樂購置的隨身聽(WALKMAN),貼在卧室床頭的明星海報,以及家境稍好的會穿著耐克鞋(其實不是耐克鞋,只是保暖鞋,白色皮質,裡面裝有海綿氣墊之類,就統稱為耐克鞋),騎捷安特自行車。

然而,對於向前進來說,他小時候最大的困惑,或者他最大的印象是,他不明白大人們口裡說的「城裡人、鎮上人、鄉下人」的區別。在他眼裡,周禹固然是鎮,他家離鎮中心也就幾百米,但他家的地址卻是周禹鎮下角壩頭村。

周禹鎮和下角壩頭村,有區別,又沒有區別。

區別在於,鎮政府、派出所、鎮衛生院、鎮新華書店、文化宮、藥店、電影院、百貨公司、種子公司、糧油站、繭子公司,茶館,包括公交車站,都在周禹鎮上。這是作為鎮的表象和光榮。其實所謂的周禹鎮不過是一條街,有很多像下角壩頭村一樣的村聚集在周禹鎮的周圍,但它們不是核心,最多是外延。廣義的周禹鎮是一個地理概念,以區別於鎮周圍更為遙遠和零星散布的自然村;狹義的周禹鎮是很嚴肅地和村相對的,就好像農業戶口和城鎮戶口一樣,幾乎無法逾矩。

沒有區別說的是,隨著小鎮經濟生活的發展,所謂的鎮村必然融為一體,無法分割。就好像一個地級市把一個縣級市並為自己的一個區。就像在1997年前後,北京還有北京、房山、通縣的區別(主要在戶口上),現在卻統統稱為北京,戶口都統一了。

周禹鎮伴隨著向前進向上進兄弟倆的成長,幾乎不為人察覺地發生著緩慢的變化。但這種變化卻是堅定而深刻的,驀然回首間,旗幟鮮明,天翻地覆慨而慷。

在向前進小學快畢業的時候,街上面(也就是所謂的周禹鎮)多了好幾家錄像廳,外面懸掛著音響,一整條街上響的就是武俠、槍戰的聲音。有的門後掛著厚厚的布簾,什麼聲音和光線都不會漏出來,那是在放映三級片。另外,還出現了好幾家看上去有點檔次的餐館。

在向前進上初中的時候,變化更為明顯,因為周禹鎮出了一個能人,叫王金寶,他開了一個汽車配件廠,一開始還是一間手掌大的作坊,幾年工夫地盤就比周禹鎮小學還要大。現在,佔地好幾百畝,裡面的辦公大樓比鎮政府還要氣派。後來,王金寶乾脆在廠房旁邊買了一塊地皮,做起了房地產,開發了一個叫「幸福居」的樓盤,有好幾排六層高的商品房,把房子賣給廠里的工人,以及想要搬到鎮里來住的鄉下人。

在幸福居很快就出現了一條新街,不僅很多標誌性的建築移到了新街,而且通往市裡的公路乾脆改道,不走老街,改走新街了。這樣一來,老街就漸漸衰敗了。雖然百貨公司還在勉力支撐,但是已經奄奄一息,因為在新街開了一家超市,東西既齊全又便宜,而且超市老闆很會做生意,買東西超過兩百元的老鄉,不管多遠,他都會讓夥計開車送過去。

不過,就孩童的視角來看,地域性是一種天然的優勢,他們就像與生俱來般懂得利用這一點。比如說,向前進有一個同學,他叫錢多多,父親是藥店的經理,母親是衛生院的醫生。他就以鎮上人自居,不僅看不起偏遠的像陰山村、朱皋村的同學,連住在下角壩頭村的向前進也看不起,動不動就喊向前進為「壩頭上的」。即使住在下角壩頭村的向前進,就住在離學校幾步路的地方,而錢多多每次都要因為上學遲到罰站,也無濟於事。

如果說農田(向前進家早已經不種地了)留給向前進的感覺是,春天是翻曬的泥土、青青的麥苗;夏天是黃燦燦的油菜花,以及菜地田壟上點種的蠶豆花;秋天是起伏的稻浪、肅穆的曠野;冬天是冷鐵般的土地,霜凍和枯草,以及突如其來的一場大雪。但由於在向前進很小的時候,家裡已經脫產,他沒有機會接觸最基本的農活,比如說插秧、揉菜子、割稻和捆稻把等。

當向前進的很多同學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時候,向前進有他自己的打發時間的方式,那就是逛街。其實說是逛街,也真沒什麼可逛的,那條街(當時還沒有新街)也就這麼長,店面也就十來個,從街頭走到街尾,也就幾分鐘時間,每個店都進去轉一轉,最多也就花上十來分鐘時間。就像《絞刑架下的報告》中說的,「從東往西是一百二十步,從西往東是一百二十步」。

向前進就這麼來回溜達,很快就跟這些成人都混熟了。別人會跟他打招呼,「老大(他在家裡排行老大)又來逛街啦」。他也不說話,往往憨厚地一笑,就這麼飄過去了。套用現在的網路流行語,其潛台詞就是這句:「您忙您的,我只是來打醬油的。」

向前進在街上打了好幾年的醬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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