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這部小說是個意外產物。照我的寫作計畫,它至少該在三年後誕生。《耶路撒冷》寫完,我就開始專心準備一部跟京杭大運河有關的長篇小說。這小說既跟運河有關,運河的前生今世必當瞭然於胸,有一堆資料要看,文字的、影像的。以我的寫作習慣,從南到北運河沿線我也得切實地走上一兩趟,寫起來心裡才踏實。小說的一條線在1901年,這一年於中國意義之重大,稍通近現代歷史即可明白。這一年晚清政府下令廢止漕運,也直接導致了運河在今天的興廢,如此這般,二十世紀前後幾年的中國歷史也需要仔細地梳理一遍;凡此種種,有浩繁的功課要做。我是預料到工程之大的,但沒想到大到如此,一個問題盤帶出另外一個問題,一本書牽扯到另外一本書,筆記越做越多,我常有被資料和想法淹沒之感。有一天我面對滿桌子的書發獃,突然一個感覺從心裡浮上來。這個感覺如此熟悉,我知道有小說提前瓜熟蒂落,要加塞趕到前頭了。這小說就是《王城如海》。

那時候它還叫《大都市》。在此之前它叫《大都會》。我寫過一個中篇小說,叫《小城市》,寫的是從大城市看小城市裡的事。寫完了意猶未盡,想換個方向,讓目光從小地方看回去,審一審大城市。當然是以北京為樣本。我在這個城市生活了十幾年,不管我有多麼喜歡和不喜歡,它都是我的日常生活和根本處境。面對和思考這個世界時,北京是我的出發點和根據地。我也一直希望以北京這座城市為主人公寫一部小說,跟過去寫過的一系列關於北京的中短篇小說不同。區別在哪裡?

在「老書蟲文學節」上,與美國、英國和愛爾蘭的三位作家對談城市文學時,我開過一個玩笑:很多人說我「北京系列」小說的主人公文化程度都不高,這次要寫高級知識分子,手裡攥著博士學位的;過去小說里的人物多是從事非法職業的邊緣人,這回要讓他們高大上,出入一下主流的名利場;之前的人物都是在國內流竄,從中國看中國,現在讓他們出口轉內銷,沾點「洋鬼子」和「假洋鬼子」氣,從世界看中國;過去的北京只是中國的北京,這一次,北京將是全球化的、世界坐標里的北京。放言無忌的時候,這小說才剛開了頭不久,但真要通俗、顯明地辨識出兩者的差異,這一番玩笑也算歪打正著。差不多就是這個樣子。

從動筆之初它就沒法叫《大都會》。美國作家唐•德里羅有個長篇小說叫《大都會》,寫紐約的;有德里羅在前,紐約之「大都會」稱謂世人皆知,我只能避開。那就《大都市》?與《小城市》相對。和韓敬群先生聊及該小說,他以為「大都市」不好,聽著與「耶路撒冷」不在一個級別上,過兩天發來一條簡訊,蘇東坡的一句詩:「惟有王城最堪隱,萬人如海一身藏。」《王城如海》如何?我「嗯嗯」地敷衍,只說備用。沒想透的事我不會貿然答應,尤其是小說題目。我是必須有了合適的題目才能把小說寫下去的那類作家。接下來的好多天,我把「王城如海」寫在紙上,有空就盯著看。我讓這四個字自由地發酵和生長,讓它們的陰影緩慢地覆蓋我想像中的那個故事,直到某一刻,它們巨大的陰影從容、開闊、自然地覆蓋住了整個故事。好,題目和故事恰當地接上了頭,名叫《王城如海》的小說才真正出現了。就它了,也只能是它。王城堪隱,萬人如海,在這個城市,你的孤獨無人響應;但你以為你只是你時,所有人出現在你的生活里:所有人都是你,你也是所有人。

瓜熟蒂落的小說不能拖,拖的結果只有一個,那就是你再也不會碰它。熟過頭,你對它的好奇心和陌生感喪失殆盡,寫作真就變成一個程序化的機械勞作,背書一樣面對稿紙複述,寫作讓人著迷的尋找和探究的快樂蕩然無存,這樣的寫作於我是折磨,寧可不幹。所以,既然意外「懷孕」,那就當其時令,該生就生。

2016年1月1日上午,我坐到書桌前,攤開習慣用的八開大的稿紙,在第一頁的背面寫下「王城如海」四個字,第二頁的背面開始寫小說的第一句話:「剃鬚刀走到喉結處,第二塊玻璃的破碎聲響起,余松坡手一抖,刀片尖進了皮肉。」余松坡的故事從此開始。

自此,到5月18日三稿畢,十萬餘字的小東西用了近五個月。我無從判斷寫作的速度快還是慢。有快的,長篇小說《夜火車》十來萬字,一個月寫完了;也有慢的,《耶路撒冷》四十萬字,折騰了六年。但不論快慢,沒有哪個小說比《王城如海》更艱難,很多次我都以為再也寫不完了。寫作《耶路撒冷》的六年里,橫無際涯的時光如大海,我一個字一個字艱難地往電腦上敲,也沒有為一部小說的無力完成如此焦慮過。不是故事進行不下去,也非中途反覆調整,要一遍遍推倒重來——這些都不是問題。我從不為寫作本身的問題如此焦慮和恐懼;只要耗得起,寫作中幾乎不存在過不去的坎兒,實在越不過了你就等,最終時間會慷慨地拉你一把。我遇到的是另外的問題。

是各種疾病和壞消息貫穿了《王城如海》的整個寫作過程。在動筆之前祖父就進了兩次醫院,溶血性貧血。在此之前我都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樣一種奇怪的疾病,血液可以在一個九十六歲的老人體內相互打架,自我消耗,血色素的指標像股票一樣隔天就直線往下掉。本地醫院配不出祖父需要的血,溶血太厲害,血型都測不出來,只好轉院到隔壁城市最好的一家醫院。多次嘗試,血算是補上了,其他問題出來了。上年紀了,各種器官的功能都在衰竭,醫生讓我把祖父想像成一輛老爺車,各個部件都處在報廢的邊緣,汽油供不上只是半路拋錨的一種可能。當然,油上不去,將會加速某些零部件的提前報廢;而對一輛老爺車來說,哪個部件都報廢不起。補過血,回家,一旦有個風吹草動,再四個小時的車躺著去那家醫院。如此反覆,祖父真折騰不起了,溶血性貧血在大劑量激素葯的遏制下,成了威脅生命的次要因素,身體的其他部件揭竿而起。醫生說,每一個臟器都可能隨時說不。正是在眾多的「不」聲中,我在遠離故鄉的北京開始了《王城如海》的寫作。千里之遙不能淡化任何一點擔憂和焦慮,相反它在加劇和放大,你使不上勁兒,聽風就是雨,你會為你使不上勁兒羞愧,自責你逃離了災難現場,自責你因為距離造成的冷漠。每一次祖父走到死亡的關口,我都覺得自己是幫凶。我使不上勁兒,連口水都不能端給祖父喝。

祖父是個老私塾,被打成「右派」前是小學校長,其後被責令當了多年的豬倌。平反時年紀也大了,離休終老,在鄉村裡也算大知識分子:闖蕩過世界,毛病很多,見識也有,但在兒孫問題上還保留了老腦筋,最心疼我這個唯一的孫子。凡我的事,都按另外一套規矩辦。從小我和祖父母一起生活,念書了,回家也和老人住一起,感情自不必說。小時候最大的樂趣之一是去鎮上趕集,祖父騎著自行車,逢集就帶上我,進了集市不管餓不餓,先給我買二兩油煎包子。那是我吃過的最香的包子。出門念書了,從一周回來一次到一個月回來一次到一學期回來一次,再到工作結婚後經常一年回老家一次,祖父迎送的習慣從未改變:我離家之前一兩個小時,他就會拎著馬扎坐在大門口,聽著我收拾行李的動靜;我出門,他也站起來,拎著馬扎一直沉默著跟我走到巷子口的大路上,怎麼勸都不回去,只說,「走你的」,或者「我就看看」。哪天我從外面回來,祖父會提前幾個小時坐到巷口的路邊,就坐著,坐累了回家,抽根煙喝杯茶,過一會兒拎著馬扎再去巷子口。有一年冬天回老家,大雪,車晚點,到家已經半夜,八十多歲的祖父實在熬不動,上床睡了。父親接我,用手電筒照著巷口至家門前的路,雪地里很多趟相同的腳印,把雪都踩亂了。父親說,祖父一晚上就沒幹別的,一趟趟地走,跟他說也沒用。那時候手機電話都通,我啥時候能到家早就通報得一清二楚,但祖父堅持摸黑往巷口去,嘴裡還是習慣性的那句話:

「我就看看。」

那夜我到家,在院子里中說第一句話,就聽見祖父在房間里說:「回來了?」

祖父從不諱言他對孫子的看重。他像一部上不了路的老爺車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時,一度因為器官衰竭頭腦出現了混亂,身邊的人一個都不認識,聽誰的名字他都茫然。小姑在電話里告訴我,只在聽到我名字時,祖父突然清醒了,說:「那是我孫子。」

待在北京寫作《王城如海》的每一天,都穿插著多通類似的關於祖父病情的電話。最多的一天,我和家人來回通過二十多個電話。不通電話我焦慮,通過電話我更焦慮,真像蝴蝶效應,家人任何一點悲觀的判斷和情緒都能在我這裡引起一場風暴。每一通電話之後,我都得坐在書桌前穩半天神,拚命地喝茶、翻書,讓自己一厘米一厘米地靜下來,直到下筆時心裡能有著落。

工作之餘我都盡量寫一點,一天兩百字也力圖有所進展。完全停筆不動只在春節前後,我拖著行李箱直接去了醫院,二十四小時守著祖父,一直到除夕前一天回老家。祖父堅持回家過年。有天早上醒來,他說我這是在哪裡,為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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