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剛起床就犯困,這在過去沒有過

教  授 終於見到余導了。

余 松 坡 我不是余松坡。我只是飾演余松坡。

教  授 一樣。你說他的話。

余 松 坡 我只在戲裡說他的話。

教  授 你倆區別很大?

余 松 坡 當然。我在戲裡是個無條件的現實主義者,我關注這個城市,關注這個國家的每一點風吹草動。而他必須在藝術的框架里才能真正有效地思辨城市的現實。

教  授 生活中呢?

余 松 坡 他是個糾結、猶疑、怯懦和沉默的人。很難想像他在紐約生活了這麼多年,也很難想像他在先鋒戲劇領域竟能勇往直前走了這麼遠。

教  授 以他的性格,您認為他應該成為哪個類型的人?

余 松 坡 無條件的現實主義者。關注這個城市,關注這個國家的每一點風吹草動。

——《城市啟示錄》

剛起床就犯困,這在過去沒有過。和所有能幹的保姆一樣,羅冬雨精力過人,忙起來可以連軸轉,一天五個小時睡眠足夠。這兩天出了問題,早上起來就開始打哈欠,一直打到第二天早起。夜裡睡不好。

余果的咳嗽倒是在好轉,霍大夫斷言,張家口的風一到,又是一個活蹦亂跳的娃兒。她操心的是余果的爹。書房的破壞力度相當可觀,順這股勁兒走下去,你不知道這個家會變成什麼樣。羅冬雨努力讓自己醒著,以免趕上她睡得正香,余松坡出動了。從一個深沉的睡夢裡掙脫出來至少需要十分鐘,足夠余松坡把房子和他自己都毀了。祁好在電話里說:「冬雨,你是姐的親妹妹,老余就拜託給你了!」羅冬雨說:「姐,我儘力。」她用力把眼睛睜大,耳朵像指南針一樣豎著,等著余松坡的另一隻靴子掉下來。偏偏余松坡睡得極好,兩天都沒起一次夜。早上起床,余松坡見羅冬雨捂著嘴打哈欠,問:

「余果又折騰你沒睡好?」

「果果很乖。」羅冬雨說,「我睡得太沉,累的。」

余松坡認真地回答:「嗯,睡得太沉的確會累。」

睡眠不足導致注意力渙散。她給余果更換防霾口罩的濾芯時操作失當,去幼兒園的半路上,濾芯脫落,余果在一秒鐘後就開始咳嗽。此類疏忽過去從未有過。回到家她決定臨時改變作息,白天把覺給補回來,天大的事也等睡足了再干。其中包括陪韓山去給他爹媽買暖寶寶。南方的冬天沒暖氣,濕度又大,上了點年紀就易患風濕病,腰椎頸椎毛病也一大堆,不清爽的地方來一帖準兒媳婦送的暖寶寶,那能一直舒服到心窩子里。她給韓山微信,換個時間吧,先把命撈回來再說。韓山心疼女朋友,但他就上午半天假,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而羅冬雨又是為余家弄丟的半條命,他還是忍不住地不痛快。羅冬雨就回他:

「過了這個村,你繞地球一圈不就又回到這個店了?」

韓山還她一個白眼:「繞回來誰知道村和店還在不在。」

發過微信,正愁這個漫長的上午如何打發,路通快遞的微信群里來了一條消息:卡卡走了。

沒救回來。

余果剛進幼兒園,張家口的風就到了。預計昨天晚上抵京的大風,像首都機場的航班,推遲了整整一夜。民間氣象學家的解釋是,霧霾厚重,風推得吃力,一路小碎步地往前拱,到北京已經疲憊不堪。的確,剛開始只有光禿禿的樹梢上有風,像喝得微醺的人在搖擺,與其說那是運動,不如說是在休息。臨近中午,精氣神才養足,從樹梢上往下移動,枝幹開始晃動。霧霾像布匹一樣被風扯動,一塊塊從人們眼前掀過去。整個北京又沸騰了,沒被堵在路上的車輛也摁響喇叭以示慶祝。韓山去醫院和卡卡遺體告別,儘管心情無比悲痛,還是把三輪車的喇叭摁了一遍又一遍,摁一遍喇叭他說一句:

「卡兄弟,哥這是為你哭一場了。」

因為風來了,幼兒園的課間操臨時恢複。孩子們摘下口罩,歡快地來到操場上,只有餘果一人還戴著。他的咳嗽尚未痊癒,對冷風依然過敏。戴口罩的余果摘下的是手套,這樣他就比別的孩子多了一道更別緻的感受風的途徑。他覺得風經過雙手時有種彎曲的、柔和的、變幻的力道,當然那種美感有點冷,很像他看見的冬雨阿姨正在洗碗的手。所以,當他們回到教室,開始用彩紙給父母做一件新年禮物,以便在元旦聯歡會上垂掛到教室的天花板上時,余果選了他和羅冬雨都喜歡的橘黃色彩紙剪了一隻長有十根指頭的手,並讓老師幫忙寫了一句話:冬雨阿姨,長大了我幫你洗碗。

風來的時候羅龍河被自己的夢驚醒了。準確地說,是被一個念頭驚醒的,那念頭還沒來得及形象地轉化為夢,他就醒了。他要讓余松坡與余佳山面對面。余松坡必須見余佳山,這個瘋狂的想法讓他突然睜開了眼。羅龍河拉開窗帘,透過玻璃上的水霧恍惚看見屋後的樹梢在搖。與這個念頭同時焰火般來到他腦袋裡的,還有兩個詞:挽救與報復。女朋友被別人抱了,據目測,還大大超出了一般的禮節性擁抱,這是個大事。你不吭聲也是個大事。那個人還是你的偶像,夢裡你都願意給他戴上個金燦燦的圓光環。還有更大的,偶像一改正大莊嚴之寶相,開始蠅營狗苟地小心算計與權衡了,他的膽怯、逃避與虛偽幾乎要像微笑一樣公然掛在臉上了。余松坡背叛了他自己,余松坡還背叛了他羅龍河。他無法接受,他不能坐視余松坡的墮落和偶像的坍塌,他不甘心。他必須有所行動,他要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他要正本清源,從根子上解決問題。那好,面對面,誰也別想躲,也逃不掉。

醒來之後羅龍河開始興奮,就這麼來。他覺得於歷史、於當下、於將來,於余松坡本人,於余佳山、鹿茜和他羅龍河,這樣的「硬著陸」,大約是世間最完美的設計了。

他起床,洗漱。為了讓勇氣長久地保持下去,早餐羅龍河吃掉了三個麵包,喝了兩袋速溶的雀巢咖啡。

但越刮越大的風,讓他不安。他的決心根基尚淺,他擔心會像樹苗似的被連根拔起;他也擔心風來霾散,余佳山沒了賣「治霾神器」的理由,天橋上就再找不到他了。他的擔心一點都沒多餘,當他從北四村倒了三次車又步行了十分鐘出現在天橋下,橋上一個人都沒有。上午十一點,霧霾已經被風清理得差不多了。他上橋後左顧右盼,希望能在人群里看見余佳山。哪還有藏青色棉大衣和紅圍巾的影子。而馬路上的行人抬頭往橋上看時,都能看見羅龍河背後清潔湛藍的天。天藍得如此悠遠遼闊,彷彿換了一個人間。

附近的兩條街上都沒找到,羅龍河在一家二十四小時便利店門前坐下來。大風刮到了他的身體里。現在回北四村的出租屋裡,他還可以在傍晚來臨之前做完一套英語考研模擬題和一套政治考研模擬題,這一天或許更完美。但他還是站起來,穿過地下通道來到馬路對面的肯德基,喝了今天的第三杯咖啡。額頭上的血管跳起了踢踏舞,趁著這股勁兒他又走了兩條街,終於在第四條街的一座天橋上找到了余佳山。他還在賣「治霾神器」。

頭腦果然壞了。羅龍河走到他跟前,余佳山完全不記得昨天見過這個年輕人。「要治霾神器嗎?」余佳山把小風扇舉到羅龍河面前,然後又對準浩蕩長空中的某一個只有他才能看見的點,「看,有我的治霾神器,首都的天才藍了!」

「天都藍了,我還要你這神器幹嗎?」

「你不知道?」余佳山神秘兮兮地說,「我的神器一停,霧霾立馬就會回來。」

余佳山說得沒錯,風走了,霧霾還會捲土重來。

「餓嗎?我請你吃午飯。」

余佳山摸摸肚子:「買我一個治霾神器,我就跟你去吃飯。」

果然是余松坡遺書里的那個余佳山,腦子壞了照樣是一把做生意的好手。而且他明白行情,霧霾退了,治霾神器價格隨之下調,三十塊錢一個。羅龍河付過錢,把風扇塞進口袋,帶余佳山進了路邊的一家武聖羊雜割店,喝羊湯吃燒餅。他問余佳山還想吃什麼,余佳山看著菜單上的樣品,一瓶啤酒,十根羊肉串。羅龍河胃抽了一下,每根串五塊錢哪。這個余佳山,不需要傻時可真是一點都不傻。

一瓶啤酒,十根串,三個燒餅外加兩大碗羊肉湯,余佳山吃得飽嗝都堆到了嗓子眼裡。吃完了他摸摸肚子要走,還有兩個治霾神器要賣。羅龍河攔住他,大老闆吩咐了,有多少買多少。

「大老闆在哪兒?」余佳山來了興緻。

「在家。」羅龍河說,「我帶你去。談妥了可以買更多。」

「這就走。」余佳山站起來,「小屋裡還有十個,我去拿過來。」

「你會把大老闆嚇著的。節制點。」

余佳山做了個鬼臉,眼珠子要從眉毛、鬍子和頭髮中間蹦出來。他跟在羅龍河身後,出了羊雜割店,側著身子穿過大風往余松坡家走。在路上,羅龍河給余松坡發了條簡訊:

余老師,在家嗎?您一位多年不見的老朋友想見您,我這就帶他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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