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羅龍河找到一本書,像《聖經》一樣厚

地鐵乘客 地面上的事不要問我。地鐵外的事也不要問我。我基本上就是個生活在地鐵里的人,每天上下班加起來要在車上耗五個小時。如果上班時間有出門的業務,最多一天我在地鐵里待了十一個小時。坐久了想吐,噁心。想把跟地鐵有關的記憶都嘔出來。每天和陌生人面對面擠在一起,工作兩年我覺得我就把這輩子要看的臉全看完了。沒錯,兩年之後還得繼續看。那就提前為下輩子、下下輩子看吧。我的夢裡經常穿過一列列地鐵,尤其是二號線和十號線,這兩條環線地鐵喜歡周而復始地跑,總也停不下來。跑著跑著整趟車就剩下我一個人,司機沒了,乘客也沒了,地鐵有了自己的意志和不竭的動力,它要在這座城市底下開到地老天荒。我夢見我在地鐵不停地奔跑中恐懼、叫喊、痛哭流涕,然後開始衰老。地鐵跑一圈我的頭髮就白一把,皺紋就多幾條,腰就彎一寸,無限地老下去,一直老到不能再老還得繼續老,因為地鐵不停下來。為了抵抗恐懼和打發時間,我就回憶我看過的臉,一張張地回憶,讓它們通過想像依次回到車廂里,最後擠擠挨挨填滿了整列地鐵。我才知道我見過那麼多人的臉。在夢裡我不敢閉眼,閉了眼再睜開,那些臉就全沒了,又剩下我孤零零一個人從頭開始老起。您剛才不是說到命運嗎?我曾想像過我會經歷無數種生活,每一種都比現在更動人更美好,但事實是,我只有這一種生活。唯一的命運,就是在工作一天之後,在回家的地鐵上,疲憊地抓著扶手,跟一個陌生人傾訴的這種命運。

——《城市啟示錄》

羅龍河找到一本書,像《聖經》一樣厚。在滿地的書籍和雜物中間很不起眼,黑不溜秋的硬封面。書打開著趴在地板上,書上壓著一個瑪雅人的面具。羅龍河先撿起面具,面具上雕刻的臉接近亞洲人,人頭上有一堆動物,獅子、老虎、金錢豹、蛇、老鷹、蜥蜴。面具上還雕了一個庫庫爾坎金字塔。羅龍河由此判斷,這個面具應該來自墨西哥的奇琴•伊察。羅龍河撿起書,還沒來得及合上,書里掉出來一沓對摺的紙,而那紙的顏色與書里紙頁的顏色完全不同。那是一本陳舊的德文書,封面上的幾個德語單詞羅龍河不認識(他用手機拍下來,向外語系的同學請教,下午同學才回覆他:生死書)。羅龍河托住《生死書》的硬封面打開,發現書的後半部是個洞,被刀子毛毛糙糙地挖空了。毫無疑問,那沓紙就是從書洞里掉出來的,大小也合適。他撿起那疊紙,打開,有十來頁,寫滿了漢字。余松坡的筆跡,一打眼就知道。羅龍河甚至能把偶像的字模仿到八九不離十。第一面眉頭上寫著:

我的遺言

羅龍河警惕地向四周看看,除了整理好和尚待收拾的面具、人像、各種動物雕像和工藝品,沒有第二雙眼睛在這裡。羅冬雨還在陽台和祁好視頻,他不知道兩個女人有什麼私房話非得這樣說。通往陽台的門窗關得死死的,很顯然對他這個弟弟也不放心。剛剛他去客廳的飲水機里接水,羅冬雨以為他要靠近陽台,在雙層玻璃後面對他又是擺手,又是做往裡推擠的手勢,還搖頭擠眼。他撇撇嘴:稀罕,讓我去還要看我心情呢。

事實當然並非如此,他對余家滿懷好奇,他甚至希望能夠成為余家的一個物件,比如沙發、椅子、樓梯的扶手或者牆上的某個面具,誰都不打擾。他就想安安靜靜、認認真真地看余松坡一天是如何開始,又是如何結束的。他覺得余松坡這樣的人,穿著短褲、拖鞋和老頭衫在家裡走來走去,腦袋後頭也會帶著一個神仙才有的金光閃閃的大光相。遺憾的是,來余家的機會極少,來了也多是站在門外,把東西或口信交接完畢就走人;就算坐下來,凳子沒焐熱也得起身走了;留下來吃飯,那基本上是羅冬雨對他的最高禮遇了。這幾天他忙著複習考研和準備搬家,但聽說可以來余家,即使是干苦力,他也放下手頭的事,屁顛屁顛地跑來了。

沒人會發現,但遺言事關最高級別的個人隱私,羅龍河不敢輕舉妄動。他把遺言放回書做的小棺材裡,碼到書桌上其他書旁邊,等著姐姐按照先前的歸類重新擺到書架上。但他心裡癢得不行,彎兩次腰就抬頭看一眼《生死書》,他太想知道余松坡遺了什麼言。他的耳朵盯著陽台,慢慢就有了做賊的感覺,客廳里掛鐘敲響一個半點他都心驚肉跳。

那就做回賊吧,要不接下來的活兒都干不好。他打開那本書,取出遺言,兩隻耳朵同時豎起來。

他像一個精神分裂者一樣讀完了遺言。羅冬雨還在陽台上與祁好視頻。

您好,不知名的先生或女士:

難以相信我會給您寫這封信。兩周以來,我每天都在問自己:寫還是不寫?請理解一個中國人岩石般的沉默和謹慎。

感謝上午查房時主治大夫對我的坦誠。他拿起我正在讀的一本思考生死的德文哲學書,對我說:「余先生是通透達觀的智者,所以不必遮遮掩掩。本人能力有限,頭髮掉了一把也沒能想出良方,實在抱歉。如果您願意回家保守治療,盡享美好的天倫之樂,我以為未必不是上佳之選。」他跟我握手,「很希望以後能繼續看您的戲。」

他在宣判我死刑。布萊克大夫高估我了,果真通透達觀了,我還看什麼《生死書》?但我突然就放鬆了,有結果了。五個月來,在生死線上走鋼絲,兩頭音訊茫茫,人反倒被吊了起來,以為努力就真的有希望。現在好了,置之死地的生,我知道了自己的去向。我從床頭阿瑟•米勒的戲劇集里,找到您刊登徵求匿名臨終遺言廣告的那一頁《紐約時報》,開始寫這封信。

感謝先前的1號床病友,一個瑞典老先生,願他在天之靈安息。兩周前的下午,他遞給我一張剛看完的《紐約時報》:瞅瞅,沒準用得上。他指的是您登在報紙上的一個小廣告:

徵集匿名臨終遺言:如果您在臨終前仍有話不能說,請將您的秘密和心愿匿名託付於我,天路迢遙,上路尤需輕裝。不要把它們帶去天堂,它們屬於這個塵世。我會善守它們,務請放心。來信請寄:靈魂保險箱收,紐約×××××××郵政信箱,郵編×××××。

瑞典老爺子一向幽默,他是真正通透達觀之人,沒事就跟我們開生死攸關的玩笑。他七十八歲,五十二歲那年橫穿馬路被摩托車撞了,差點沒活過來;康復後,覺得每過一天都是賺的,生意不做了,老闆不當了,迷上了哈雷摩托,每年都要約上哈雷車友橫貫兩次美國。他經常跟我秀車隊的照片:一群想明白了的貪玩的老頭老太太,武裝到牙齒,浩浩蕩蕩地在高速上穿行。他是車隊的頭兒,摩托車后座上除了簡易的行李,還插了一面旗子,上面寫著:指哪打哪。七十七歲這一年,騎到內布拉斯加州奧瑪哈市,停下來咳了血。他堅持回紐約才進醫院。

我們在病房裡給他過了七十八歲生日,離開病房時,他已經停止了呼吸。老爺子給我報紙看時,說,你是文化人,有話可以寫出來。我問他,您有瞞報的軍情嗎?他說,嗨,我那點黃曆,說出來你們牙酸。昨夜倒是做了個好夢,我第一個女朋友變漂亮了,那真是美如天仙,不騙你們。她招手讓我再去找她。

她在哪兒呢?

五年前死了。

病房陡然安靜下來。後半夜,我們都在睡覺,老爺子悄沒聲息地去找她了。死的時候臉上帶著笑,應該是找到了。我把那張《紐約時報》折好,夾進了書里。

這封信應該端莊地坐在書桌前寫,用英語。但沒辦法,我太太不同意我出院。她相信科學既然創造了一個又一個奇蹟,也就有可能在我身上也顯一回靈。她不聽任何絕望的話,也不做任何絕望的事。我只能待在醫院,見縫插針地寫。太太在身邊肯定不能寫;太太不在,醫生和護士更不允許我勞累,書看得久一點,他們也會說,不要命啦?我該回他們,想要要得了嗎?剛開始住院,我還準備寫本專業上的書,有空就往衛生間跑,坐在馬桶上列提綱、做札記,慢慢也被迫放下了。我知道他們為我好,這段時間我的確很容易疲勞,睡個覺有時候都覺得累。我還是想寫。那好,我就把書挖個洞,裝作看書劃重點寫眉批,他們一出現,我就把信紙塞進洞里。

對一份遺言來說,沒什麼比墳墓與它更般配,這個洞就是它的墳墓。

我先用母語寫,以便把事情說得更清楚。如果剩下的生命不足以讓我把它譯成英文,那隻能麻煩您請人翻譯了。當然,您也可以當成天書來看,理解與否都不重要。這世上不缺一份遺言,也不缺一個故事。它只對我有意義;或者說,僅僅是把它寫出來這個儀式,對我有意義。對一個尚且苟活的人有意義。死亡是空白和消滅。

所以,這個故事從哪裡講起,並不重要。我是一個劇作家和導演。我編排過很多實驗戲劇,但我從來不敢做一個實驗把自己編進戲裡,更不會上台表演,戴面具也不行。我喜歡躲在後面,讓他們替我說話。不是羞怯,而是恐懼,被當眾揭掉面具、戳穿真實身份的恐懼。心理學認為,逃亡的人通常如此。心理學說對了。我從中國逃到了美國。

一九九四年,我本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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