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你發誓,咱們的談話你不會告訴任何人

初戀情人 別用你的倫敦經驗來審判北京。

教  授 還有愛丁堡、開普敦、巴黎、巴塞羅那,以及眾多國家的城市。

初戀情人 對,北京之外的全世界。那又怎樣?你還不是回來了?

教  授 我愛這片土地。

初戀情人 你只是愛在這片土地上騙吃騙喝。

教  授 我做研究,我想把她看得更清楚。

初戀情人 以研究的名義行騙?

教  授 我愛這片土地上的人。我愛……你。

初戀情人 帶著你忘年的小媳婦來愛……我?呵呵。

——《城市啟示錄》

「你發誓,咱們的談話你不會告訴任何人。」

祁好站在自己的房間里,門關死,銷上。她的臉佔據了大半個手機屏幕,化過了淡妝,但眼袋還是輕微地垂了下來。祁好的表情極為嚴肅,如同房間牆壁上裝飾的古磚。因為手機偶爾晃動,羅冬雨便在手機屏幕掃過的地方看見了房間景緻。客棧的名字「菩薩的笑」被寫成書法,裝裱後掛在床的上方。傢具一例古雅,多寶閣上栽種了不知名的嫩綠植株,床對面擺著一張醬紅色的茶桌,有一盞袖珍的香爐置在案頭,淡得一帶可過的煙從爐子里冉冉而出。網路信號很好,手機的像素也高,羅冬雨通過手機如同親眼看見了祁好喜歡的那家客棧。她們在用手機微信視頻,省了一筆長途電話費。

「我發誓,祁姐。」羅冬雨說。

「昨天夜裡的事你也要發誓。」

「好,祁姐,我也發誓。」祁好的隆重出乎她意料。

「對不起冬雨,不是姐信不過你。」祁好眼圈紅了,淚水一點點漫上來。擦眼淚的時候她別開手機,屏幕和攝像頭就轉向了窗外。十二月的大理依舊綠意盎然,水稻早已經收割,空出來的水稻田裡長滿了各種應季的蔬菜。沃野平疇,一直延伸到蒼山腳下,山頭上有雪。祁好作為國內一家著名醫藥出版社的特邀代表,來大理參加一個營養學領域的高端論壇。與會人員來自世界各地,人數眾多,只能分散住進不同的酒店和客棧里。祁好選了「菩薩的笑」。她喜歡這名字,前有洱海波涌,後有蒼山頂雪。客棧建在古南詔國一望無際的稻田裡,它的設計及其與自然環境間的關係,讓她心安篤定。擦過眼淚她繼續說:「老余這些年不容易,半條命都搭給了戲劇。這些事要捅出去,小報記者知道了,老余就該退休了。」

有人敲門。

「冬雨,我得去會場了。」祁好說,「你是我們在北京唯一的親人,拜託了!」

剩下羅冬雨攥著手機在陽台上愣神。羅龍河一大早被她叫過來,此刻正在書房裡幫忙收拾整理。早上她給祁好打了電話,日常通報之外,她更操心餘松坡的狀態。她不明白怎麼回事,也就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開始祁好只是聽著,嗯,嗯,明白,我知道了。好像羅冬雨在說一個跟她不相干的人。掛了電話,羅冬雨正和弟弟搭手清理書房,祁好電話來了。

「上網方便嗎,冬雨?」

「我去開無線路由器。」

「有些事我們必須面對面說。家裡有人?」

「我弟弟。來幫我收拾書房的。」

「你到陽台去。」

羅冬雨被弄得很緊張,到了陽台,把連著客廳的門窗關得半絲縫也不留。雙層玻璃,她確保羅龍河在書房裡一個字都聽不見。

剛剛羅冬雨的例行電話打過來,祁好倒沒覺得多大的事兒。化妝的時候越想越不踏實,手在臉上同一個地方反覆塗抹,彷彿要在一張空白的面具上畫出某種深刻的表情來。直到她在鏡子里看見了這個機械運動,意識到自己走神了。攤上大事兒了,天大的事兒。

視頻等同於面對面,可以相互盯著對方的眼睛說話。「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祁好坐在茶桌前的紅木椅上,「認識余松坡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了,《二泉映月》對他有多重要。」她要鄭重地把秘密告訴羅冬雨。

那時候他們都在哥倫比亞大學讀書。祁好念碩士,營養學專業,早聽朋友說起過一個學戲劇的中國留學生,才華橫溢,但孤僻迂腐,外號「余夫子」。才華橫溢是因為文章漂亮。紐約有家華人報紙叫《僑報》,舞文弄墨的留學生喜歡給他們寫點豆腐塊賺些零花錢。「余夫子」是《僑報》上的常客,用的筆名也是「余夫子」。祁好沒事時看過幾篇,因為短,也沒看出什麼驚世之才,好看倒是挺好看。真覺得他有大才,是他在有獎問答中給出的那奇絕的答案,就是余松坡在飯桌上對羅冬雨講過的,中國留學生心中的女神是「老乾媽」。不過那時候他們已經認識很久了,他的孤僻祁好也有耳聞。余夫子話少,朋友也不多,喜歡獨來獨往,永遠都是一副先天下之憂而必憂,後天下之樂而不樂的表情,在圖書館可以坐一天不出來。孤僻一是因為性格使然,一臉清寡之相;二是據說喜歡做噩夢,半夜經常驚恐地大叫,幾位同租室友都嚇跑了,他被迫孤僻了。至於迂腐,文人再活泛也比一般人酸,稍微「之乎者也」一下,很多人就不舒服;余松坡又是從鄉下來的,重情重義愛瞎操心,腦子裡條條杠杠的封建殘餘比較多。

見到余松坡,是一個江蘇老鄉張羅的,春暖花開,一幫留學生騎自行車去長島東部的冷泉港爬山。老鄉指著一個高瘦帥的小夥子向她介紹:傳說中的「余夫子」。的確像影視里的書生那樣單薄,但因為高瘦帥,祁好還是多看了他幾眼。偶爾會笑,那相當於撥雲見日,笑起來還是能閃爍出一點天真和陽光的。抽煙,但牙齒沒受污染。一口好牙也是祁好喜歡余松坡的理由之一。那時候祁好還是小姑娘,沒有機會發福,瘦弱的小身板,頭髮倒挺長,差不多及腰了,一長串自行車她落在最後,還得不時扭過身照顧一下被風吹散的頭髮。「余夫子」也在後面,倒數第二或第三,並非主動慢下來要憐香惜玉,而是神遊萬仞、精騖八極,思考先鋒戲劇的問題,投入得如同靈魂出殼。為了給自己的孤僻找個借口,腰間別了個隨身聽,耳塞也裝模作樣地掛在耳朵上。一直騎到了杭廷頓鎮他都沒說一句話。

他們從杭廷頓小鎮圖書館附近的入口處進山。自行車一塊兒歪倒在停車場的一角上。山不高,山頭多,十來個。一個個爬過去也挺沒勁的,有人提議,直奔最險的那個山頭。大家一起衝過去。山不算險峻,石頭也不嶙峋突兀,但偶有犄角旮旯處,攀爬倒也不方便,尤其一隊擁擠的人馬,一路還要說笑。跨越一個石堆時,幾個人擠到一起,不知道哪個人手上多了點小動作,余松坡腰間的隨身聽被擠脫了腰帶,骨碌碌翻滾著落進坡下的一道石縫中。石縫有點深,一胳膊夠不到底,樹枝倒是探到了下面,鉤不出來,得人下去撿。

男生里最瘦的是余松坡自己,偏偏石縫邊有三棵樹,能利索下去的地方都被樹擋住了。余松坡把自己往樹和石縫間拚命擠,可再瘦也是男人的骨架,不是這個地方多出一塊,就是那個地方塞不進去。余松坡急了,滿頭滿臉的汗,顯出異常的焦躁。祁好決定試試,她瘦小。「我決定下到石縫裡真不是要當雷鋒,」她對羅冬雨說,「而是看不下去他那著急樣兒,快歇斯底里了。真是瞧不上,不就一個隨身聽,犯得著嗎!」結果是,祁好從石縫裡撈出了隨身聽。遞到余松坡手上時,她想的是,從此可以不與此人打交道了。

從山上下來,他們到一家比薩店吃午飯,面對面坐成一長溜兒。在美國待久了,一群中國人也習慣了AA制。余松坡坐祁好對面,說:「你的我請。」

祁好說:「因為我幫你撿了隨身聽?」

「不是。是你撿出隨身聽後,沒對我發牢騷。」

祁好想,嘿,那是我懶得發。

「扔掉一個隨身聽也的確不算個事兒。」余松坡在考慮是不是要繼續說下去,「但對我不一樣。這盤磁帶難得。」

有點意思了。祁好看著他,繼續吧。余松坡卻打住了。輪到祁好沉不住氣了:「這個牢騷我得發。最討厭別人說半截子話。」

比薩已經上桌。跑了一上午,一個個餓得都可以吃下一頭牛不抬頭,厚得像教科書似的比薩他們也不挑剔,吃得津津有味。祁好揪下一塊比薩盯余松坡一眼,這人真夠討厭的。

「對不起。」余松坡說,「那盤帶子里反覆只錄製了一首曲子。」

「磁帶壞了?」

「你得允許我有點秘密。」余松坡當時好像做了個鬼臉。反正祁好發現了「迂夫子」身上竟然也能靈光一現,榨出點幽默感來。

「那我請求試聽一下。」

余松坡把隨身聽給她。祁好一邊吃一邊聽。二胡曲《二泉映月》。快進,還是《二泉映月》。再快進,依然是《二泉映月》。繼續快進,《二泉映月》。又快進一次,在《二泉映月》幽咽的二胡聲里,磁帶到頭了。一個心懷《二泉映月》秘密的男人會是一個什麼樣子的男人?他的秘密又是什麼呢?

必須承認,這個秘密是他們倆的月老。祁好鬼迷心竅地就想弄明白,余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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