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五點半不到,所有主創人員都來齊了

賣 菜 人 教授,談錢咱們就遠了。不過,要不談,我可能還有點別的事兒。

教  授 我就知道你小子的鬼心眼兒。放心,一個子兒不少你的。

賣 菜 人 您老見諒。這世道,時間就是金錢,賣菜的也耗不起啊。您想想,我一大早從通州坐地鐵過來,先八通線,再轉一號線,再轉十號線,再轉六號線,到北海北站下車又走了十幾分鐘,不容易。我相當於悶頭在北京的血管里穿行了倆小時。但不得不說,教授您選了個好地方。我頭一次喝貓屎咖啡,貓屎也能弄出來咖啡,咱們人類真是太牛逼了。您說吧教授,想知道什麼?

教  授 就那天晚上的事。

賣 菜 人 咱能換個話題嗎?我謝謝您大人大量沒跟我計較還不行么?

教  授 別裝。你心裡亮堂著呢。

賣 菜 人 好吧。您知道的,搶您的兩百塊錢就是付嫖資的。出門時記得裝了錢的,完事後一掏兜,沒了!您說操蛋不?我得找錢啊!提上褲子就不認賬,咱不是那號人。咱是個堂堂正正的賣菜的。別覺得賣菜的不重要,教授。一個賣菜的不重要,很多賣菜的在一起就重要了,相當重要。我們是外地人,沒錯,可要沒有咱這些凌晨三四點鐘就拉車出門的外地賣菜人,你們北京人吃啥?喝風屙屁?別逗了。我跟您說教授,您知道春節大白菜多少錢一斤?三塊。不騙您。還買不著。我們都回老家了嘛。你們城裡人傻眼了吧?我聽說那些沒富到流油可以天天下館子吃大餐的人,年夜飯吃的是他奶奶的麥當勞。笑死我了。您說我們重不重要?您就說重不重要吧?可是你們城裡人眼窩子淺,有菜吃時看不見我們,嫌我們髒亂差,到處亂竄,影響市容,擾亂市場,給首善之區帶來一大堆不安定因素;一片新鮮的葉子都找不著了,你們又開始罵,這幫賣菜的死哪兒去了。

教  授 你跑題都跑回通州了。說別的。

賣 菜 人 真得說?多難為情啊。好吧教授,我只說二十塊錢的。

教  授 放心,說二十塊錢的,我付五十。

〔教授兒子裝著小猴子湯姆上。他約一個北大的網友見面,準備商討北京一日游的事。他們沉默著商談,看地圖指指點點。教授與賣菜人的談話變成了畫外音。

賣 菜 人 那多不好意思。就這麼定了。我決定給您說六十塊錢的。那天晚上吧,真他媽蹊蹺,錢沒了。咱不能懷疑人家小姐。那姑娘才二十一歲,人家不容易。我說我把手錶押這兒,一小時後來贖。附近有個賣菜的同行,我跟他干過一架,見面也相互不搭理,但我了解這傢伙,出這事他不會袖手看笑話的。去了他的出租屋,老小子不在!我就出汗了。都怨我小心眼兒,打完架把他手機號給刪了。然後就碰上你在路邊買煎餅果子,正掏錢包,我抓了就跑。教授,我看出了您是好人,所以您看,我只取了兩張老人頭,就把錢包扔還給您了。您的確是好人,仗義,要不怎麼當教授呢。警是報了,但又主動銷了案,就沖這一點,我感激您一輩子。我決定講七十塊錢的!就說那警察,我跟您說,不地道,早早在樹後頭埋伏好了,單等著我進去還完債出來,一把摁了個正著。有這麼掃黃的嗎?你要掃就直接攔著人別讓進去,你要掃就乾脆把洗頭房查封。你就留著,隨他門洞大開,粉紅的燈光亮著,你放一個個男人進去,等他褪下褲子了,提上褲子了,你才撲上去,啥意思?明擺著是釣魚,就是想撈點他娘的罰款錢嗎!我知道您想問那點事兒,性。不就那點破事兒嘛。可是,教授您想想,咱們孤家寡人待這裡,起五更睡半夜,除了塊兒八毛賺點錢,還有他媽的啥樂趣?那又算啥樂趣?其實就是把憋了大半個月的那躁動和邪火給弄出去。舒坦已經不重要了,要的是平息,安靜下來接著起五更睡半夜,塊兒八毛地去掙。其實,這事真沒啥好說的。

——《城市啟示錄》

第一次在工作室把鹿茜打發走的那個下午,五點半不到,所有主創人員都來齊了,開始討論接下來戲該怎麼演。薩助理打電話叫了肯德基外賣,他們一直討論到晚上十點,爭執不下。結果完全在余松坡意料之中,如同一方几個余松坡,把非此即彼的同一個問題重新來了一遍。

以「教授」為代表的一派,主張按兵不動,該怎麼演就怎麼演,天塌不下來。以「初戀情人」領銜的一派,希望往溫和里走,古往今來,凡跟年輕人作對的都沒有好下場。以薩助理為首的幾個人,則覺得步子還可以再大一點,索性往痛快里玩,流芳千古和遺臭萬年是一回事,就是咱們成了。

「觀眾現場集體抗議又怎麼樣?」薩助理言詞慷慨,「天肯定也不會塌下來。而我們必將收穫更多的眼球、票房和知名度!在座的各位都將成為藝術界的大咖,進個公共廁所都有人追著你要簽名。與大家的觀點不同,我們永遠不會捲鋪蓋走人。一個戲臭了,無數個戲看起來!」

「庸俗的成功學!」 「教授」反駁,「步子太大,要扯著蛋的。」

薩助理說:「庸俗的成功學也是成功學。再說,假以時日,庸俗還是高雅,誰說得准呢?」

「事關劇組大計,也跟每一位同人的前途血肉相關。」副導演扶住他不斷下滑的眼鏡,跟余松坡說,「余導,要不投票表決?」

「劇組重要,每一位同人重要,成功也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余松坡說,扭頭看一眼牆上掛的一副字,「不忘初心,方得始終」。「——先散了吧。」「戲劇」兩個字在他嘴裡盤桓了很久,咽下去了。

委實果決不下。所有可能出現的問題,就算是一個個生瓜蛋子,這幾天里也被余松坡翻來覆去地想熟了。最終發現,這些怎麼就成了問題了呢?二十年了,他從來都把戲劇本身放在第一位,唯一要考慮的就是戲劇本身,你願意看就看,不願意看走人,不需要操心票房,甚至連前途都沒操心過。但現在他回到中國,回到一個一直吸引他的複雜現實里,他不僅沒能藝術地思考和處理好複雜的現實,他的藝術也被現實弄得無比複雜,難以把握。一環套著一環,遠慮與近憂,牽一髮而動全身,哪一個問題是最根本的問題?哪一個問題是最重要的問題?哪一個問題是最有意義的問題?哪一個問題是最有用的問題?全都是,又全都不是。最根本的與最重要的你分不清;最有意義的與最有用的同樣分不清。投票表決也不過是強迫你做出選擇,你的選擇結果跟真相其實沒有任何關係,你只是往前走了而已,是無限接近還是南轅北轍、背道而馳,你並不知道。

先散了吧。

回到家,已經十點三十五分。余果下午睡得不錯,這會兒還精神著呢,穿著睡袋在床上玩白氣球,一邊聽羅冬雨講故事。羅冬雨說:「小熊穿過漫無邊際的大雨走回到森林裡,臉都累白了,身體重得都抬不起腳。」

余果說:「小熊不應該累得減肥了嗎?為什麼身體還重了呢?」

羅冬雨說:「因為大雨把它澆透了,骨頭裡都進了水。」

「就像我這樣。」余松坡換了拖鞋走進房間,邁著沉重的步子,「霧霾也進到了爸爸的骨頭裡。」

「爸爸騙人,霧霾是輕的!」余果跳起來,兩隻裝著新鮮空氣的塑料袋掉到了床下。從下午到晚上他都在問,為什麼這白氣球飄不起來。羅冬雨告訴他,因為裡面裝的是空氣。余果不明白,幼兒園門口賣的氣球里裝的也是空氣啊。他分不清空氣和氫氣,要等爸爸回來問爸爸。「爸爸幫我撿氣球!爸爸,為什麼我的白氣球飄不起來?」

余松坡一看到地板上的塑料袋,臉就撂下來了,他以腳步踉蹌為由,羅冬雨都沒來得及阻止,一腳一個,全踩炸了。余果也跟著炸了,哭著喊著要白氣球。余松坡說,這樣的氣球他也會做,馬上就做。余果還是不依不饒,非要原來的。余松坡突然就怒了,拍著床頭櫃大吼一聲:

「余果,不許你再鬧了!」

余松坡陪孩子的時間不多,但一直是慈父,極少對兒子突然間發這麼大火。余果也嚇著了,一頭扎進羅冬雨的懷裡,哭著說:

「冬雨阿姨我們走!」

「果果不哭,你要阿姨帶你去哪兒?」

「我們去幼兒園。我們不要爸爸了。」

余松坡自知失態,就退了出來,從廚房抽屜找出四個保鮮袋,回到房間,當著兒子的面一個個灌進空氣,找線紮上口,送給余果,「兒子你看,爸爸給你做了四個白氣球。」

「爸爸錯了,爸爸要道歉。」

「好,爸爸給余果道歉。對不起余果,爸爸再累也不該發脾氣凶余果。」

「好吧,余果接受爸爸道歉。」余果揉著眼睛,嘗試讓氣球飄起來,每一個氣球都結結實實地落在床上。「可是,爸爸的氣球也飄不起來。」

余松坡把兒子抱到懷裡。「所以爸爸說,霧霾進了爸爸的骨頭裡。爸爸像小熊一樣重得抬不起腳。」

總算把余果安頓好,小東西抱著四個圓鼓鼓的保鮮袋睡著了。余松坡去了書房。他坐在書桌前,盯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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