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工作室門窗緊閉,助理和四個記者都在

猴子湯姆 吱吱。喳喳。嘰嘰。呀呀。

教  授 安靜。

猴子湯姆 吱吱。喳喳。嘰嘰。呀呀。

教  授 安靜!安靜!

兒  子 它說,很辣,花椒,香,還有魚。

教  授 哦,水煮魚。前面是家川菜館。我請你們兩個外國人嘗嘗著名的水煮魚。

教授太太 你不是外國人?

教  授 在倫敦我是。我對這個國家有各種懷念和不滿,我清楚我距離這個國家萬里迢遙。一旦回到中國,我發現,我所有的憤恨、不滿、批評和質疑都源於我身在其中。我拿不出國籍、護照我也在其中。我從未離開過。

——《城市啟示錄》

工作室門窗緊閉,助理和四個記者都在。四個記者中,一個是北京的媒體,另三個分別是南京、上海、廣州駐北京記者站的大拿。余松坡進去時,他們正在比較四座城市霧霾的異同。北京的霧霾當然拔得頭籌,味道醇厚,堪比老湯。南京媒體的記者不服,他們的霧霾最有特色,出現了玫紅色的新款。滿世界都是性感、曖昧的玫紅色,你們見過嗎?上海的記者想不起玫紅是哪一種顏色,廣州的記者說,洗頭房去過沒?大白天也開著的那種燈光。大家就笑。圈子就這麼大,文藝口的記者都熟。余松坡的助理很敬業,刷微信看觀眾對新戲的反映,刷到了南京的玫紅色霧霾。

「都別嘚瑟了,專家發話了。」助理捧著iPhone說,「某教授表示,霧霾只有灰白褐三種顏色,該玫紅色的異常狀況應是霧霾與傍晚霞光結合的結果,並非特殊污染造成的,不必緊張。」

「屁話!」廣州的記者說,「灰白褐三色就不用緊張了?」

「安靜,得和余老師談正事了。」上海的記者說。

他們都看到有關媒體和網上的消息了,他們也明白余松坡助理約他們採訪的意圖何在。來工作室之前,紅包已經到了他們的賬上。

助理說:「媒體就是替人說話。關鍵是替誰說,怎麼說。」他想以此暗示余松坡,都搞定了,放心說吧。

余松坡摸著喉嚨處的創可貼,開口說的卻是早上玻璃被砸的事:「你們真覺得《城市啟示錄》這部戲犯了眾怒?」

四名記者揪鬍子的揪鬍子,拽頭髮的拽頭髮,指頭上轉自來水筆的轉自來水筆,四人互相看看,撇撇嘴。北京的記者說:

「余導,說實話,我都沒覺得這是個事兒。戲演得再好,也會有人心裡不舒坦。」

「這不是常規的藝術批評。」余松坡說。是什麼,他也說不清楚。

戲裡一個滿肚子城市知識的教授從倫敦回來,要在國內做個課題,世界城市的比較研究。他待過全世界的很多城市,從市容市貌、歷史沿革、風土人情,一直到交通、下水道系統和社會各階層的生活狀態,都有深入的研究。關於倫敦、巴黎和紐約、芝加哥的比較研究,就寫出了三本書,在國際學術界頗有些影響。這些年,北京這個「龐大固埃」成為新興國際大都市的樣板,年逾半百的華裔英國教授一拍桌子,後半生研究的重心,就它了。以他搜集的材料,作為一個國際大都市的北京,實在充滿了難以想像的活力與無限之可能性。該華裔教授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出國留學,學成後去了南非開普敦的一所大學任教,後來輾轉歐美諸國家,最終落腳在倫敦一所名校。

有意思的是,該教授出國三十多年只回來過三次。一次是父親過世。父親去世後,他就把母親接到了國外,母親很快也過世了。一次是看到大學時的初戀情人的老公因經濟問題犯了事,跳樓自殺,他專程回來安慰。結果如他所料,他沒能把初戀情人帶到蘇格蘭(當時他在愛丁堡教書)。第三次,回國參加國際研討會。所謂國際,就是因為請到了他和一個在哥倫比亞大學做訪問學者的浙江某大學的教授,其他都是國內的學者。到了武漢他才明白,為什麼主辦方千方百計邀請他來,不惜給他訂了頭等艙。他參加過無數次國際會議,頭一次坐上頭等艙。那一次回國距今也有十來年了。他記得會議上教授們談得最多的不是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的改造,而是千禧年。中國人對千禧年充滿了真誠的神往,似乎新年的鐘聲一敲響,一個美麗新世界就會自動來臨。

更有意思的是,此次與教授同行的還有他十九歲的兒子,比他小十五歲的生於法蘭克福的洋媳婦,以及他兒子的寵物,一隻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小猴子。

問題就出在猴子身上。猴子能說人話,或者說,他兒子能聽懂猴話。而這猴子有個特異功能,對所有奇怪的氣味都敏感。該猴子是從印度加爾各答帶到英國的。當時教授剛和前妻離婚,孩子判給自己,他去德里開會,只能把兒子也帶上,開會時讓他在酒店裡打遊戲、看電視里的動物世界頻道。會議結束,爺兒倆順便去其他城市轉了一圈。在加爾各答的馬路邊上,兒子尿急,學印度人踱到路邊,背對行人尿了起來。尿了半截覺得有人拽他褲腿,低頭看見一隻巴掌大的袖珍猴子作揖一般抻著他褲角。兒子噓噓地讓它走,猴子不走,乾脆抱上了他腳脖子。可那小東西兩隻細胳膊太短,抱不過來,好不容易抱上了就往下出溜,但依然頑強地一遍遍抱。兒子從小喜歡動物,任它抱,斷斷續續尿完了,伸手把猴子抱了起來。

教授不願意兒子跟動物接觸,衛生是個問題,在酒店裡刷牙,他都讓兒子用瓶裝礦泉水。可兒子喜歡,那小東西實在可愛,小巧玲瓏,被兒子捧在手心裡時,它就一根根梳理摩挲兒子的手指,摸完一根抬頭對兒子笑一下。兒子歡喜得眼淚都快下來了,要帶走,收養。生搶下來肯定行不通。教授剛離婚,在法庭上信誓旦旦要對兒子好,他也的確希望兒子哪哪兒都滿意。就想了一招兒,問周圍人,猴子誰家的。人說,野生的,四海為家。兒子更開心了。教授又想了一著,到檢疫部門鑒定,但凡有一點毛病,就以醫學的名義拒絕兒子。這麼干很堂皇。八歲的兒子天天跟他講科學,那他就得在日常生活中將科學精神貫徹到底。打車直奔衛生檢疫站,兒子又勝了。啥毛病沒有,該猴子純潔得跟剛出生時一樣。

接下來是能否收養為寵物的問題。這個沒人管,野生的猴子多的是,帶走一隻不少,留下一隻不多,只要你善待它,也是功德一樁。滿街的猴子經常餓得嗷嗷地叫。既然孩子這麼喜歡,您看這小東西又這麼膩著您兒子,就收了吧。最後一關,希望飛機上別讓託運,阿彌陀佛。教授諮詢航空公司時,電話的免提開著。兒子有知情權。人家說得很清楚,只要各種手續齊全,託運兩頭大象也沒問題。所謂手續,也就是衛生檢疫證明,所有權證明,委託一家寵物服務中心託運,付足夠的費用,你想把它送到哪兒就送到哪兒。教授一屁股坐到沙發里。在沙發的另一頭,兒子跳起來,抱著猴子直親,說:

「兒子,咱爺兒倆成功啦!爸爸帶你回家!」

回到英國的這些年,兒子只負責節假日回家時跟猴子玩,其他時間都是教授在養著。兒子高中住校,逢上教授出差開會,要麼把猴子寄養在朋友家,要麼就隨身攜帶,每次坐飛機都要為它走一遍繁複的手續。沒辦法,他答應了兒子,要照顧好「孫子」。有一回去愛丁堡大學開會,想著明天就回來,把猴子放在家裡,籠子里添了足夠的食物和水。第二天打開門,小東西破解了籠子上的密碼鎖,自己給了自己自由,把他書架里所有涉及城市下水道、垃圾整治等方面的書籍全弄到了地板上,跟城市不太和諧的氣味相關的圖片都撕了下來,扔進了教授的字紙簍里。就是從這次開始,教授不敢再把「孫子」單獨留在家裡;也是從這次開始,他發現,這小東西對味道極其敏感。每次出門,它都會提前很長時間對一些有強烈味道的地方做出預測,吱吱哇哇地叫。它叫喚的是什麼,教授聽不懂;但兒子能聽懂,可以準確地給他翻譯出來。比如:前面有家香水店;不能再走了,垃圾場到了;我們停下車準備吃午飯吧,附近有家不錯的餐館;拐個彎就該有一群女人,脂粉味衝天。

教授問兒子如何弄明白的,兒子說,看口型啊。跟它在一起時間久了,認真觀察它的口型和表情,再結合當時語境,基本上就判斷出來它在說什麼了。再假以時日,對口型熟了,對聲音也就熟了,只聽聲音就知道它說的是啥。必須承認,兒子有道理,符合語言的認知規律。也因此,教授一直善待猴子。中國的名著《西遊記》中,孫悟空的原型就該是在印度,所以是佛緣。既是如此重大的緣分,須當持守,也是他確證兒子優秀的依據。

這些年,猴子就沒怎麼長大,不知道是品種原因,還是小東西像《鐵皮鼓》里的奧斯卡一樣拒絕長大。現在,來到中國,教授他們穿行在北京的大街小巷時,小猴子如果不願意到處看東洋景,就從小爸爸、老爺爺和小奶奶的肩膀上跳下來,輪流鑽進他們的口袋裡睡大覺。

這一天,教授借口會朋友,不能陪兒子和小媳婦去國家大劇院看演出。俄羅斯某軍樂團來了,將演奏一大批蘇俄歌曲。看演出本是教授的主意,一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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