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他完全想像得到那四個記者會問些什麼

教授兒子 爸爸,晚間新聞,四條,還要聽嗎?

教  授 逐條念,謝謝。

教授兒子 1.據統計,昨日北京地鐵客流量再次突破六百萬人次。2.今天上午十一時五分,在地鐵一號線天安門西站,一河北籍80後女孩在地鐵開動前落入鐵軌坑道,剎車不及,不幸身亡。原因正在調查中。3.今天凌晨三時許,東五環發生一起惡性車禍,六輛法拉利跑車連環追尾,一人喪生,三人重傷。據警方消息,該事故系違章飆車所致。4.「老虎蒼蠅都要打」繼續深入,昨日又一大老虎落網。爸爸,老虎不是國家保護動物嗎,為什麼要打?

教  授 過去的確是。

——《城市啟示錄》

喉結處隱隱地痛,但這不會是今天最難忍受的。他完全想像得到待會兒那四個記者會問些什麼。不必忌諱,一部戲產生如此大的反響是他夢寐以求的,多少年來他的戲都小眾,勉強收回成本就算長勢喜人的了,但眼下的結果肯定不是他想要的。沒想到有那麼多年輕人反對。在今天,放眼整個人類,得罪了年輕人都不會有好果子。明白這道理是不是有點晚?在綵排的某一瞬間,他聽到男一號哀號的那一句「讓他們都滾回去!」他還閃過一個念頭,合適嗎這句?他們認同嗎?但全劇結束,就被整個劇組沙塵暴一般的掌聲給掩埋掉了。大家都很滿意。平心而論,戲演得非常好。他邀請的幾個話劇界的專家朋友座下觀摩,結束後站起來給他鼓掌。太棒了,他們說,很可能是今年最好的戲。

專家和演員們沒發現問題,不是人家的錯;你怎麼導他們怎麼演,你怎麼演他們怎麼看。只能說明你的思慮尚欠周全,你對當下的北京、當下的中國認知出現了致命的盲點。網上聲討的不算,北京已經有兩家報紙娛樂版頭條報道了這齣戲的負面反應。有一家報紙第二版的社論文章,專門就這齣戲討論如何看待都市中討生活的年輕人。文章用了最近幾年流行的一個詞:蟻族。他知道「蟻族」,在美國他也做過「蟻族」,當然那時候還沒這個說法。跟很多人共租一間房子,好多人擠在一起,他那時候把自己稱作「火柴頭」,每個人都是一根火柴頭。據說現在很多80後、90後的城市孩子,都不知道火柴頭長什麼樣了,生活里我們都用打火機。

他不得不感嘆,二十年過去,不管他在美國、在世界各地如何關注中國,認識上跟九十年代初他剛出國那會兒還是青黃不接。他想起當初決定回國後,招呼了一幫紐約的朋友吃散夥飯,一個在布魯克林區待了近三十年的華人老兄提醒他:老海歸的斷層。意思是,這二三十年中國變化實在太快,天翻地覆、目不暇接都不足以形容,一個老海歸必然會面臨認識上的斷層。你會覺得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格格不入。他一笑,沒那麼嚴重,連根拔起也不過是重新栽回到原來的那個坑裡。他確信,二十年來他在紐約的網路上讀到的中國報紙不比任何一個待在國內的中國人少。現在看來,悲觀者的樂觀更須謹慎。

路上車不多,喇叭聲倒不少,能見度太低。車少總是好事,這或許是霧霾唯一的正效應,市政府下令單雙號限行,減少尾氣排放。今天單號限,余松坡開著尾數是6的斯巴魯SUV,一路綠燈開過了兩個街區。看到姚明保護野生動物的「沒有買賣,就沒有殺害」的巨幅公益廣告時,才意識到方向反了。余松坡戲劇工作室在西邊。隨即看到了那座過街天橋,他不得不向自己承認,沒開錯,潛意識裡他就是要往這邊走。他想看那個人在不在。他覺得他已經開始心動過速了。

余松坡猶疑地往天橋上看,好像有人對他胸膛砸了一鎚子,他的後背猛地撞到了座椅後背上。他在。那個人在。在芝麻糊一樣的霧霾里,依然能看見那人頭髮鬍子長到了一起,穿一件藏藍色棉大衣,脖子上胡亂地纏了一條扎眼的紅圍巾。如果和四天前見到的裝束一樣,腳上穿的應該是一雙只在舊軍用品商店才能買到的大頭羊毛棉鞋。儘管元旦在即,但霧霾讓氣溫居高不下,完全不是北京冬天該有的溫度。霧霾像灰色的羊毛在北京上空攤了厚厚的一層。這是余松坡親眼所見。上個月他去香港參加一個國際先鋒戲劇研討會,上了飛機就犯困,旁邊是位老先生,放倒了椅子正閉目養神,他就順手把遮光板拉下來了。老先生睜開眼,不高興了,質問他為什麼不徵求他意見就把遮光板拉下來,靠窗坐著的是他。余松坡趕緊道歉,我以為您已經休息了。老先生見他客氣,也跟著客氣起來,說他誤會了,每次回國他都會遇上幾個不懂禮貌的國人,正打算逮著一個修理修理。「我在等。」老先生指指艙外。

「外星人?」

「霧霾。」老先生說,「我是搞環境物理的。」飛機穿過雲層,「來了!」老先生從夾克衣兜里摸出一個造型奇怪的相機,「看,霧霾的邊緣。陽光打上去散開的光譜。」他對著舷窗「咔嚓咔嚓」一陣拍。

那光譜含混卻詭異,怯生生地給霧霾鑲了一道寬闊的五彩的邊。但在余松坡看來,觸目驚心的是霧霾本身,與其說那是上帝在天上趕著浩瀚無邊的灰色羊群,不如說上帝已經煩了,把羊毛都給剪了,那漫天的渾厚洶湧的灰色羊毛。看那顏色余松坡就覺得嗓子一緊,好像吞進了一把羊毛。那位羅馬來的研究環境物理的老先生邊拍邊說:「這霾啊。」然後他們談了一路的霾,北京的,倫敦的,亞特蘭大的,中國各地的,直到從香港窗明几淨的天空落下來。

那人站在天橋上,懷抱一堆鼓鼓囊囊的白色塑料袋。這個氣溫里穿一件長及腳踝的棉大衣,有點隆重了。但據說所有頭腦不太正常的人都分不清冷熱,他是嗎?余松坡把車開到輔路上,停下。他需要待在車裡想一想。

四天前,他帶祁好、羅冬雨和余果到這天橋附近的商場買行李箱。祁好要去雲南出差,上次從杭州飛回來,新秀麗拉杆箱託運時被摔壞了,拐角處被砸得凹陷進去,余松坡讓它復原後,發現凹陷過的地方全裂出了縫。祁好是搞營養分析的,科學和精確是關鍵詞,容不得半點差池與不完美,於是買新的。剛上天橋,余松坡就覺得不自在,後背上有東西,反手過去撓幾把,還在。讓祁好看,什麼也沒有。過了天橋,到商場門口,那感覺,越發清晰,含混的燒灼感。他背對商場的旋轉門站著,讓他們先進去,就地點上一根煙。

整個抽煙過程,他都在努力排除這種奇怪的異物感,但它一直在。他排除了心理學上的誘因,到垃圾筒前掐滅煙頭時,謹慎地環顧四周,同時心跳加速。某種感覺沒來由地蘇醒過來,從很多年前向當下飛奔襲來。他看見天橋底下坐著一個流浪漢,他都沒看清對方的臉,就感到兩道持久的目光。他不想去看那流浪漢的臉,所以他的目光停留在流浪漢頭上一米高的地方,但仿如命定一般,正當他要轉身走向旋轉門,流浪漢站了起來,他的臉恰當地出現在他的視野里。他在他的臉上看見了二十多年前那個年輕的受害者。

進了商場,後背上的異物感消失了。在箱包區他找到妻兒和羅冬雨,說原來是煙癮犯了。他們拖著行李箱從商場里出來時,流浪漢不見了。他有恍惚之感,懷疑自己剛才看錯了。

接下來的三天里余松坡經過天橋兩次。一次是打車,特地囑咐師傅繞行經過這條街,沒看到。第二次是搭助理的車,流浪漢坐在天橋的倒數第三個台階上,穿藏藍色棉大衣、紅圍巾、大頭棉鞋,頭髮鬍子長到了一塊兒,懷裡抱著四五個充過氣的透明塑料袋,低著頭。助理車開得像闖王,沒等那個人抬起頭,車過去了。余松坡只能一聲不吭。當時霧霾漸起,真切地瀰漫到了他的心裡。

夜裡就夢到了他。

在夢裡余松坡回到了十九歲,高考失利。那年的夏天故鄉罕見地炎熱,知了在枝頭沒日沒夜地叫,直到累死,「啪嗒啪嗒」從樹上往下掉。余松坡家的螺螺也熱死了,那條黑狗膽小,不敢下水解暑,大中午坐在河邊猶豫,一個勁兒打哈欠,嘴張到最大時脖子一梗,死掉了。村子裡過了五十歲的女人約好了似的,跟老爺們兒一樣不穿上衣,滴哩嗒啦甩著兩隻乾癟的乳房到處串門。沒有男人看笑話,男人們一個個都熱得蔫頭耷腦,連抽完一根完整的紙煙的力氣都擠不出來。

都說是天垂異象,要出大事。到八月,大事似乎還沒有真正地來到這個偏僻的小村莊。消息總是滯後。多年後余松坡在北京念大學,慢慢總結出他們村流行事物的周期:一首歌在首都流行一個月以後到他們省城;省城流行兩個月後到他們的地級市;地級市唱完了三個月,才可能到他們縣城;縣城唱過四個月,鎮上的年輕人開始唱了;等到他們村的姑娘小夥子把這首歌掛到嘴上,又得半年以後了。沒道理可講。即使在廣播里他們村和首都人民同時聽到一首歌,但要真正成為他們村的日常生活細節之一,至少滯後一年半以上。歌曲流行的速度已經是最快的了。設若服裝,從縣城流行至他們村,滯後五年都不止。滿世界都穿上了牛仔褲好多年,他們村裡的人才逐漸接受小夥子襠前被褲子勒出的那飽滿的一坨。他們一直認為,不正經的貨才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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