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剃鬚刀走到喉結處,第二塊玻璃的破碎聲響起

合租客甲 從前有個人,來到一片茂密的森林,想栽出一棵參天大樹。

合租客乙 結果呢?

合租客甲 死了。

合租客丙 該。

合租客甲 他又栽,死了。他還栽,繼續死。他繼續栽,還死。再栽,再死。

合租客乙 上帝就沒感動一下?

合租客丙 你看,想到上帝了。為什麼一定得想到上帝呢?

合租客甲 上帝沒感動,上帝看煩了。他說你為什麼不試試種點草呢?

合租客乙 跑森林裡種草?腦袋被上帝踢了?

合租客丙 他種了沒?

合租客甲 他彎下腰,貼著地面種出了草原。

——《城市啟示錄》

剃鬚刀走到喉結處,第二塊玻璃的破碎聲響起,余松坡手一抖,刀片尖進了皮肉。先是脖頸處薄薄地一凜,然後才感到線一樣細長的疼痛。十二月的冷風穿過洞開的推拉窗吹進來。他咳嗽一聲,肥壯的血紅蟲子從脖子里鑽出來,緩慢地爬過鏡子。余松坡抽紙巾捂住了傷口,抹掉剃鬚泡沫,腦袋伸出空窗框往外看。一個人在花園旁邊一蹦一跳地跑,等他看清對方的裝束,那個男人已經消失在霧霾里。

能見度一百米。天氣預報這麼說的,中度轉重度污染。余松坡覺得氣象部門的措詞太矜持,但凡有點科學精神,打眼就知道「重度」肯定是不夠用的。能見度能超過五十?他才跳幾下我就看不見了。他對著窗外嗅了嗅,打一串噴嚏,除了清新的氧氣味兒找不出,各種稀奇古怪的味道都有。一刻鐘前他醒來,躺在床上打開手機,助理簡訊問:PM2.5爆表,預約的訪談照常?他回:當然。只能照常。霾了不是一天兩天,一爆表就不幹活兒,現在就可以考慮在家裡養老了。

他拉上百葉窗。霧大霾重天冷,擋住一點兒算一點兒,然後去廚房看另一扇窗。

那人先砸碎的是廚房那扇窗。衛生間的門和廚房都關著,聽著聲音悶悶的遙遠,余松坡沒當回事,他早把砸玻璃從現代生活中剔除出去了。什麼年代了,誰還玩這種粗陋幼稚的把戲。他揚起下巴,讓吉列剃鬚刀繼續往下走。然後衛生間的玻璃碎了,他的手一抖。

羅冬雨穿著睡袍走進廚房,余松坡正在比畫窗戶上剩下的玻璃和碎掉的那部分之間的大小。可以看作是奇蹟,這扇窗玻璃只碎掉下面的一部分,上頭還齊嶄嶄地留在那裡,茬口切割一般的整齊。羅冬雨打了個哆嗦,把睡袍的下擺裹緊了,遮住露出來的一線光腿。她醒來是因為余果咳嗽。這孩子對霧霾和冷空氣都過敏,一有風吹草動就咳。咳嗽第一聲羅冬雨就醒了,下意識地看窗戶和空氣凈化器。窗戶緊閉,空氣凈化器還在工作。但余果還是空蕩蕩地咳,聽不見痰音,只能是受了刺激。她聽見廚房的門響,穿上睡袍就起來了。果然是冷風和霧霾。

「待會兒就收拾。」她說的是地上的碎玻璃。

「保留現場,」余松坡說話的時候能感到喉結在手底下艱難地蠕動,「出現了恐怖分子。」他想把這個清早弄得輕鬆一點兒。他很清楚,這幽默不是為了寬慰羅冬雨,而是緩解自己的焦慮。惹事了,但他搞不清惹下的事對正在演的戲和自己的藝術生涯有多大影響。他確信自己是個優秀的戲劇導演,他也確信自己不是一個優秀的戲劇演員,他的表情已經跟剛才的幽默貌合神離,所以他如實地補了一句,「有人砸了咱們的窗戶,我馬上報警。」他把紙巾從傷口上拿下來,血還在往外滲。

「我去拿創可貼。」

羅冬雨轉身去找藥箱。睡袍擺動,余松坡看見她光滑圓潤的腳後跟。他把廚房的百葉窗也拉下,霧霾鎖城,兩個好看的腳後跟是多麼奢侈。

從房間里出來,羅冬雨已經換上了家居服。她在穿衣鏡前給余松坡貼創可貼。先用酒精棉球消毒,余松坡痛得暗暗抽冷氣。他仰著脖子,目光向下只能看見羅冬雨頭髮縫中白凈的頭皮。沙宣洗髮水的味道。不管他和祁好用什麼牌子的洗髮水,羅冬雨都堅持用沙宣,她自己買。散發著好聞味道的黑髮中間那道筆直的頭縫,讓余松坡發現了別樣的性感。他突然想抱一抱這個在他們家做了四年保姆的女孩子,或者被她抱一抱。跟慾望無關,是脆弱。好女人總能讓男人感覺自己是個孩子。他有點覺得自己不容易了,媒體和輿論對他的新戲似乎已經不是感不感冒的問題了。

「該嫁了,小羅。」他說。

「等一下。」羅冬雨說。她是讓他別說話,喉結上下躥動影響她操作。

余果在咳嗽。她把創可貼的兩端按了一下,去冰箱里取出昨天調製的蘿蔔蜂蜜水。霍大夫說,別沒事就給孩子吃藥。兩周前她和祁好帶余果去看傳說中的中醫霍大夫。余果咳嗽一個半月,北京能跑的醫院都跑遍了,能吃的葯也都吃遍了,還是咳。祁好朋友的朋友介紹了霍大夫。霍大夫很神,他的神不在只有三十二歲就成了傳說,也不在他七歲成了盲人,也不在他極少開常規的藥方,只以食療和推拿手法祛病;他的神在於聽完羅冬雨詳盡地羅列了余果一個半月來的病情與反覆,以及余果的日常細節之後,慢悠悠地轉向只能偶爾插上幾句話的祁好,更加慢悠悠地說:「你這當媽的得上點心啊。」

他一個年紀輕輕的瞎子怎麼就斷定我不稱職?回家的車上祁好一路都在流眼淚。他們在霍大夫跟前沒有透露出半點私密的信息,三個人自始至終都沒給對方任何稱謂。霍大夫把過脈,說當如此如此。開出的唯一方子是,咳嗽時喝蘿蔔蜂蜜水。管用,這幾天余果幾乎不咳了。但從昨天下午開始,霧霾捲土重來。玻璃一碎,余果在睡夢中也有了反應。

照祁好出門前擬定的食譜,羅冬雨做好早餐。跟一個多月來的每一天一樣,余松坡在早飯桌上都要解決很多問題,家裡的,劇組的,媒體的,好像是余果咳嗽以後他才開始忙的。今天他沒法送孩子去幼兒園了。當然他也沒送過幾回。余果現在上中班,一年半里送接都算上,他進幼兒園也不超過十次。祁好稍微要多一些,逢年過節給老師送禮物這事也讓保姆來辦,有點不合適。在飯桌上余松坡撥打110報了案,砸了廚房又砸衛生間,肯定有預謀,姑息只能養奸。

作為在美國待了二十年的「海歸」,這點法律意識還是有的。有話法庭上說,誰都別在背後耍小動作;砸玻璃,簡直可笑到下流,不能忍。不過他一會兒就出門,錄口供只能羅冬雨代勞了。還有,警察來過之後,趕緊給物業打電話報修,冷風受得了,霧霾受不了。看過那個新聞嗎?科學家做了實驗,小白鼠吸了一禮拜的霾,紅潤潤的小肺都變黑了。黑了就黑了,回不去了。不可逆。羅冬雨記下了。飯後,余松坡在玄關前換鞋時問:

「你祁姐啥時候回來?」

羅冬雨搖搖頭,機票不是她訂的。

這幾天余松坡的胃口欠佳,最愛吃的煎土雞蛋早餐也只切了蛋白的三分之一。祁好擬的食譜:蛋黃不吃,膽固醇高。羅冬雨吃掉了蛋黃和剩下的蛋白。牛奶(脫脂的),麥片粥(降血脂),烤全麥麵包片,西紅柿。據說奧巴馬早餐也是這些。余松坡多一樣,辣椒醬:「老乾媽」。這是漂泊海外的後遺症。羅冬雨剛來的時候,余松坡在飯桌上講過,他在哥倫比亞大學念戲劇專業的研究生時,有段時間忙論文,顧不上到餐館裡洗盤子搞創收,窮得揭不開鍋了,見到彩票信息就兩眼發綠。有一天在校園的海報欄里看到條消息,紐約華人留學生協會搞了一個問卷活動,既像腦筋急轉彎又像有獎競猜,回答精妙者有獎。他拿了頭獎,三個月的生活費一下子解決了。有道題他答得讓所有評委都擊節。問:華人留學生心目中最慰鄉愁的女神是誰?他答:陶華碧。陶華碧是「老乾媽」的創始人,這一款辣醬不僅解決了所有留學生的吃飯問題,還撫慰了背井離鄉的悲愁。不管能不能吃辣的,老乾媽都讓他們嘗到了祖國的滋味。

羅冬雨把余家的早餐食譜推薦給父母、弟弟和男朋友,沒一個當回事。父母在蘇北農村,早飯一年到頭只有兩款:春秋冬三季是稀飯饅頭或餅外加一碟鹹菜,來客人了就多炒個雞蛋;夏天是白開水饅頭或餅外加鹹菜。弟弟畢業後留在北京,每天工作到後半夜,早上起來就該吃午飯了。男朋友韓山送快遞,作息倒是規律。作為前廚師,余家的早餐他唯一感興趣的是編外的「老乾媽」。較起真來,韓山用鼻子「哼」一聲,這不是營養和飲食習慣的差異,是城鄉差別、中西差別,是階級的問題。余松坡兩口子都是紐約的海歸。

儘管沒耽誤余松坡的早餐,羅冬雨知道自己還是起遲了。晚了半小時。照她的習慣,若無特殊情況,余松坡和祁好早晨看見她的第一眼,必是一個洗漱完畢、清清爽爽的羅冬雨,而不是這樣,蓬頭垢面、睡袍一放鬆就露出兩條光腿。的確遇到了意外,前天半夜余松坡發病了。

過了子夜她沒來由地進入了淺眠的狀態,薄薄地浮在睡眠的表層,空氣凈化器微弱的聲響她都聽得分明。余松坡卧室門「咯噔」一聲打開時,她精確地醒來,隔著她和余果的房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