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隱公元年夏 第四章 「克」字諸家解

「克」字到底是什麼意思?《左傳》說:「如二君,故曰克」,意思是:兄弟之間如同兩個對等國家的國君,所以兄長攻打弟弟被稱為「克」。

《公羊傳》說:「克之者何?殺之也。殺之則曷為謂之克?大鄭伯之惡也。」意思是:「克」就是「殺」。之所以說「克」而不說「殺」,是為了突出鄭莊公之惡。

《穀梁傳》說:「克者何?能也。何能也?能殺也。何以不言殺?見段之有徒眾也。」意思是:「克」就是「能」,「能」就是「能殺」,歸根結底還是「殺」。為什麼不直接說「殺」呢?是為了突出被殺的叔段並不是光桿一個人,而是擁有很多的追隨者。

從先秦文獻來看,「克」解作「能」是最常見的,比如《詩經·大雅·盪》的一句名言:「靡不有初,鮮克有終」,其他一些可以解作「勝任」「完成」「制勝」的地方也大多和「能」的意思有些關聯。看來《穀梁傳》的說法獲得了更多的佐證,但最好的辦法無疑是在《春秋》當中尋找內證,看看《春秋》在其他地方都是怎麼來使用「克」字的。這個工作早就有人做過,結果很遺憾地發現:在整個《春秋》當中,在類似意義上稱「克」的只有「鄭伯克段於鄢」這孤零零的一處。 這就意味著,我們恐怕是無法從《春秋》內部找到「克」字用法與深意的答案了。這也同樣意味著,對這個問題完全可以人言人殊,只要能做到自圓其說即可。

另外的一個尋找內證的方法是:看看《春秋》裡邊還有沒有和鄭伯克段一事類似的事件,如果有的話,再對比一下兩者的措辭有什麼相同與不同。《公羊傳》就已經做過這個工作了,其中提到齊人殺公孫無知,性質和鄭伯克段類似。

《春秋·庄公九年》載「齊人殺無知」,這件事的前因後果和鄭伯克段大有相似之處。據《左傳·庄公八年》,當初,齊僖公有個同母弟弟叫夷仲年,生了公孫無知。齊僖公很喜歡公孫無知,在服裝、儀仗等等禮數上都給他以嫡子規格的待遇,這都是於禮不合的。後來,齊襄公即位,降低了公孫無知的待遇,這就種下了禍根。

在一年瓜熟的時候,齊襄公派連稱、管至父戍守葵丘,說好將在第二年瓜熟的時候派人接替(及瓜而代),但一年之後,眼看著瓜又熟了,接替的命令卻遲遲不到,申訴也遭到了齊襄公的拒絕。於是,兩個心懷不滿的人密謀叛亂,便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公孫無知。政變在齊國悄然爆發,齊襄公被弒,公孫無知被立為齊國新君。

好景不長。在第二年,也就是魯庄公九年的春天,齊人殺死了公孫無知。據《左傳》,無知死於雍廩之手。 杜預釋雍廩為齊國大夫。《史記》的記載卻有些前後矛盾:《秦本紀》同於《左傳》, 而《齊太公世家》卻說:無知游於雍林,雍林有怨恨無知的人,趁機襲殺了他。

前文講「匹嫡」,呂祖謙《左氏傳續說》舉的例子「如齊僖公寵夷仲年之類」,說的就是公孫無知這件事。現在,同是「匹嫡」,同是犯上作亂而終告失敗,為什麼《春秋·庄公九年》記「齊人殺無知」,而《春秋·隱公元年》卻記「鄭伯克段於鄢」呢?

如果根據《史記·齊太伯世家》的說法,把雍林當作無知被殺之地,那麼,如果無知事件和叔段事件性質相同,《春秋》的記載體例也應該是相同的。假設《公羊傳》認為叔段被殺的說法是成立的,那麼,鄭莊公殺了叔段,《春秋》稱之為「克」,齊人殺了無知,《春秋》稱之為「殺」,鄭莊公和齊人(姑且認為是一位叫作雍廩的齊國大夫)身份大不相同,所以《春秋》措辭不同也是可以理解的。《公羊傳》舉出公孫無知的例子,疑惑的是對被殺地點的不同記載:「鄭伯克段於鄢」,記載了叔段的被殺地點,而「齊人殺無知」,卻沒有記載被殺地點。

的確,叔段和雍廩是可以被劃為一類的,如果前邊記了「鄭伯克段於鄢」,後邊就得記「齊人殺無知於某地」。對於這一矛盾,《公羊傳》的解釋是:齊人殺無知於國都之內,所以略去不記。但這個說法又與《史記·齊太公世家》的說法不合:雍林應該是齊國的一個邑名,自然是在國都之外, 如果在這件事上《史記·齊太公世家》和《公羊傳》采自同樣的原始材料而《公羊傳》對《春秋》的編纂體例又理解正確的話,《春秋》在這裡無疑應該寫作「齊人殺無知於雍林」才對。

事情似乎越發難以搞清,但至少我們知道:在公孫無知這個案例當中,公孫無知被殺了,《春秋》確實用了「殺」字。那麼,如果叔段也被殺了,而《春秋》用了「克」字,加之《春秋》確實是聖人之言,「克」字就必須得有些特別的用意才行。

明代賀仲軾《春秋歸義》又舉出了一個例子:要說稱兵作亂、據邑叛君,終春秋之世恐怕沒有超過宋辰的,宋辰後來也兵敗逃亡,但《春秋》對宋辰又是怎麼記載的呢?

這位宋辰,是宋景公的同母弟弟,從這個意義上說,宋辰之於宋景公就如同叔段之於鄭莊公。在魯定公十一年,這位宋辰糾集黨羽起兵叛亂,佔據蕭邑,三年之後逃亡到了魯國 ——這就和叔段從鄢地逃到共地類似。但是,對宋辰的這次逃亡,《春秋》僅僅記載為「宋公之弟辰自蕭來奔」,也沒說他是被「克」了,這是為什麼呢?賀仲軾的解釋是:所謂「克」,其中含義是說對壘的雙方旗鼓相當,然而宋景公的力量不足以討伐宋辰,鄭莊公的力量卻足夠制服叔段。

在賀仲軾看來,所謂「克」似乎可以這麼理解:關羽打敗了張遼可以稱「克」,如果打敗的是個無名小卒便不能稱「克」。但是,通觀《春秋》,「克」字同樣的用法再沒有第二個例子,以至於毛奇齡稱「克段」之「克」為「《春秋》專例」, 而類似於關羽打敗張遼的情況,經文會寫伐、敗、取,那麼問題就是:即便賀仲軾的解釋是合理的,為什麼《春秋》不寫「鄭伯敗段於鄢」或者「鄭伯伐段於鄢」呢?聖人著《春秋》垂法萬世,一字褒貶重於萬鈞,這其中一定另有什麼深意在的。

還有一種完全相反的解釋,如清人姚際恆《春秋通論》:如果是對等的兩國交戰,經文或稱伐,或稱敗,或稱取,整部《春秋》除了「克段」之外再沒有用過「克」字,這裡之所以改變慣常的用詞而特地稱「克」,就是不把鄭莊公和叔段當作兩個對等的政權來看待——原因很簡單,因為他們有兄弟之親。親兄弟是不能被當作兩個對等政權來看待的,這就是孔子微言大義之所在。

牛運震《春秋傳》也持這個觀點,而且給出了一句精闢的總結:「《春秋》著義不著事,褒貶之義明則事不足悉也」,這是說《春秋》不耐煩把事情交代得那麼具體,叔段出奔而《春秋》不載,就是嫌它不重要而略去的。只要褒貶之義表達清楚了,這就足夠了。

牛運震這番話說得虎虎有生氣,但「褒貶之義」真就表達清楚了嗎?我們看到,關於「克」字之義,姚際恆和牛運震那個很有道理的意見不但和賀仲軾不同,同樣也和《左傳》相反。《左傳》解經,認為《春秋》特地不把鄭莊公和叔段當作親兄弟,所以既不稱鄭莊公為兄,也不稱叔段為弟,更把克段一事當作兩個國君之間的戰爭,所以才用了一個「克」字。

姚認為,《左傳》的這段解經之辭,不僅在「克」字上說錯了,而且從頭到尾全說錯了:《左傳》說《春秋》稱鄭莊公為鄭伯是譏諷鄭莊公對弟弟疏於管教,而事實上鄭伯之稱不過是以爵位稱之,並不含什麼貶義;《左傳》還說叔段不守做弟弟的本分,所以《春秋》直接稱名而不稱弟,但是,《春秋》記載楚國世子商臣弒父之事,對商臣分明稱子(事見《春秋·文公元年》:「楚世子商臣弒其君頵」),難道《春秋》會認為商臣守了做兒子的本分嗎?《左傳》又說鄭莊公和叔段的戰爭如同兩個地位相等的國君之間的戰爭,所以《春秋》稱之為「克」,但是,考查《春秋》全文,兩君之爭再沒有一處稱「克」的例子;《左傳》還說叔段兵敗逃亡而《春秋》不書叔段出奔,這是因為史官下筆有為難之處,但是,《春秋》本自魯史,鄭國的事算是外國的事,外國如果發生了什麼重大事件,通例是該國告知魯國則魯史會做相應記錄,如果該國不向魯國通報,魯史也就不會予以記載——在克段這件事上,事情應該是這樣的:鄭國怎麼向魯國通報的,魯史就會怎麼記錄在案,所以魯國史官哪可能有什麼下筆為難之處呢?《春秋》記事確實多有避諱,但避諱都屬於內諱,對國內發生的一些事件會有難於下筆的地方,會有種種避諱的曲筆,但對外國發生的事又有什麼好為難、好避諱的呢?

姚際恆一一點評,把《左傳》這段解經之語全部推翻,最後歸結道:「從經文之中摘取字句加以臆斷,虛構經文的書寫體例,《左傳》就是始作俑者。」

姚這番話的殺傷力在於:否定了《左傳》是《春秋》的一脈相承,認為《左傳》的解經文字是揣測加附會而來的。如果把姚的意見和皮錫瑞他們的意見結合起來看,《左傳》的解經文字不但是被人硬生生插進來的,而且還很不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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