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隱公元年春 第三章 三月,公及邾儀父盟於蔑

「三月,公及邾儀父盟於蔑。」這是《春秋》於隱公元年的第二條記載,「三月,我國國君(魯隱公)和邾儀父在篾地會盟。」

這位邾儀父是邾國國君,但這個簡單的記載馬上帶出了一個問題:國君一般都要稱呼爵位,比如魯隱公、晉文公、齊桓公,可這位邾國領導人怎麼被稱作邾儀父呢?

這是不是直稱其名,稍後再論,但可以立刻肯定的是:《春秋》確實對這位邾國國君沒有依照習慣稱呼爵位。這在經學家的眼裡,恰恰是一處可以深挖「微言大義」的地方。

這就要先說說邾國的背景:邾國並不是像魯國、齊國那樣的諸侯國,而是所謂「附庸國」。按照《孟子·萬章下》的說法,天子分封五等爵,地盤由大到小各有標準,但還有那些地盤實在太小的,連方圓五十里都不到,那就不和周天子直接發生關係了,而是依附於附近的某一諸侯,是謂附庸。

魯隱公和邾儀父在蔑地會盟,其具體經過已經不得而知,能夠知道的,只是周代會盟程序的一些通例:「盟法,先鑿地為坎(穴、洞),以牛、羊或馬為牲,殺於其上,割牲左耳,以盤盛之,取其血,以敦(音對,容器)盛之。讀盟約(古謂之載書,亦省稱載或書)以告神,然後參加盟會者一一微飲血,古人謂之歃血。歃血畢,加盟約正本於牲上埋之,副本則與盟者各持歸藏之。」 這是一個程序通例,下文簡述之:

(1)犧牲。會盟中被儀式化地殺掉的那些牛、羊、馬,就是所謂的「犧牲」,這是「犧牲」一詞的古代意思。如果在類似的儀式行為中被殺的是人,這些人就叫作「人牲」——商朝就是流行人牲的,這種習俗還延續到商朝的後裔宋國那裡,以仁義自詡的宋襄公就搞過這套。

(2)敦。青銅器的一種,整個看上去是個球形,上半截是蓋子,下半截是身子,既有平底的,也有帶腳的(一般是蓋子三隻腳,身子三隻腳),通常用來裝黍稷之類的農作物。

敦,如果又裝糧食又盛血,總讓人感覺有些不合情理。敦是用來裝黍稷的,這個說法見於《儀禮·特牲饋食禮》和《少牢饋食禮》, 在這些例子里,敦是在祭祀儀式上使用的,而不是用於結盟。《周禮·天官冢宰·玉府》倒是講了敦在周天子「合諸侯」時候的用場:「若合諸侯,則共珠槃、玉敦。」這裡又多了一個器皿——槃。古人的盤子有木製的,有金屬制的,前者寫作「槃」,後者寫作「鎜」,若強調這是一種器皿,則文字下部換作「皿」字而寫作常見的「盤」,簡寫為「盤」。 所以,字面上看,珠槃即珠子裝飾的木槃;玉敦,即玉石裝飾的木製的敦,顯其華貴而已。鄭玄注釋說:敦這物件也是槃之一種,古時候用槃盛血,用敦盛食物,而在合諸侯的大典上是要割牛耳的,然後歃血為盟。這個時候,珠槃被用來盛牛耳,由主盟者拿著,而玉敦則是歃血用的玉器。

唐人賈公彥為鄭玄作疏,說珠槃、玉敦已難詳考,關於儀式上到底什麼東西放在什麼器物里,也只能推想:從《儀禮》看,祭祀時要用到黍稷,所以敦就擔負起了這個用項,但盟會不同於祭祀,用不到黍稷,所以敦也就改作盛血的了,而槃的適合用項應該是盛那隻被割下來的牛耳才對。

賈公彥又聯繫《周禮·夏官司馬·戎右》,以證敦是盛血用的,被與盟者一個個傳下去,人人嘴上都沾一點兒血。

(3)執牛耳。作為犧牲的那頭牲畜被割下了左耳,這隻左耳(按照鄭玄的描述)被盛放在一個鑲著寶珠的木頭盤子里,持在了主盟者的手上——這個動作就叫作「執牛耳」。

「執牛耳」一詞到現在還用,只不過和許多淵源古老的辭彙一樣,意思已經發生變化了,箇中原因很可能是:主盟者很容易被人想當然地認為是盟主。但其實並非如此。如果是幾個諸侯會盟,慣例是小國執牛耳,甚至執牛耳的人連小國的國君都不是,而是陪同這位小國國君與會的一位大臣。第一個歃血的才是與會的最強者,也就是說,後世意義上的執牛耳者實際上等同於周代歃血排序中的第一人。

(4)盟詛與載書。盟約,《左傳》一般稱之為載書,《周禮》稱之為盟書,但這裡邊又有一個詞義變遷的問題。

「盟」字早在甲骨文里就有了,徐中舒《甲骨文字典》釋義為「用牲法」,看不出和魯隱公、邾儀父那種會盟行動有什麼關係。《釋名·釋言語》:「盟,明也,告其事於神明也。」武王伐紂在牧野戰前誓師的那場演說詞即名為《大誓》,也叫《大明》,還叫《大盟》,而在侯馬盟書里,「盟」在晉國的文字里就是直接寫作「明」的。

「盟」和「詛」經常連用,《周禮·春官宗伯·詛祝》專有「詛祝」這麼個職位,崗位描述就是「掌盟詛……」,鄭玄注釋說「大事曰盟,小事曰詛」。「詛」當初既有「小事曰詛」的意思,也有求神降禍於人的意思(「盟」曾經也有這個意思 ),現在只當「詛咒」來用了。現代語言中的盟、詛,甚至「詛祝」之「祝」都是從那個遙遠的年代發展而來的,意思雖有變化,但依然看得出演變的痕迹。

《周禮·秋官司寇·司盟》專門記有司盟這個職位,說司盟「掌盟載之法」,這裡就出現了「載」字,鄭玄注釋說:所謂載,就是盟辭,與盟者把發誓的那些話記載到簡策上,然後殺牲取血搞儀式,再把記於簡策的盟辭埋在挖好的土坑裡,是謂「載書」。 《爾雅·釋詁下》釋載為「言」,郭璞注釋即引《周禮》「作盟詛之載」,邢昺進而說道:「載者,載於簡策之言也。」 但這些解釋總像是沒有確切來由的,也許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釋《詩經·小雅·彤弓》「受言載之」之「載」為「藏」是個值得參考的說法。

以上只是極為簡化的一個流程描述。看上去,會盟活動複雜而莊嚴,充滿著儀式意涵。春秋時代正是這類活動盛行的時代,大者有諸侯的會盟,小者有家臣的會盟,所簽署的既有國際和約,也有私人協議,甚至還有貨真價實的詛咒。這些類似於合同的文本,除了與盟者各持一個副本而去之外,還有一份正本一直被埋在土坑裡不見天日,直到兩千多年後被考古工作者挖了出來。

最早的盟書出土是在20世紀30年代的河南溫縣,考古工作者從一百多個土坑裡挖出了上萬片殘留著硃色字跡的石片,主盟者被推測為晉國六卿中韓氏的一位領袖韓簡子,韓簡子的名字在這裡很有些反諷意味,叫作「不信」。

數量更大、價值更高的還要算山西侯馬出土的侯馬盟書:1965年,侯馬地區挖出了400多個土坑,坑裡邊又挖出了大批的玉石片,上邊多有毛筆寫成的硃紅色的文字,也有少量墨書,字數多在30~100字。郭沫若先下了論斷:這些東西就是古籍中所謂的歃血為盟的盟書。 每次盟會,盟書副本由與盟者各自帶回存檔,正本在告諸鬼神之後埋進土坑,或是沉到河裡。沉到河裡的看不到了,侯馬盟書就是埋在土坑裡的那些盟書正本。

盟書的字跡怎麼會是硃紅色的呢?是否書之以血?這倒是個合理的推測,畢竟現代人在一些重大事情上還是講究血書的。郭沫若《侯馬盟書試探》里曾引過《禮記·曲禮》孔穎達疏「割牲左耳,盛以珠盤,又取血,盛以玉敦,用血為盟書。書成乃歃血而讀書」,著重號加在「用血為盟書」這五個字上,進而論述:「『用血為盟書』者,是說以血為盟誓。這樣做的缺點是不甚顯著。看來,在戰國時代或更早,血書便改用朱書代替了。古人有『丹書』,蓋凡盟誓書以丹,後人猶沿用『書丹』這個辭彙。」

這個推論是非常合情合理的,但是,郭沫若引以為據的那句孔疏似乎多了一個字——「用血為盟書」應當是「用血為盟」,一字之差,意思大變。這是一個斷句的問題,孔疏原文是:「又取血,盛以玉敦,用血為盟,書成,乃歃血而讀書」,郭以「用血為盟書」為一斷,不確,應為「用血為盟,書成」,孔疏後文有「知坎血加書者,案僖二十五年《左傳》雲『坎血加書』」可證。

猜想一下,魯隱公和邾儀父當初很可能也寫了這麼一份東西,字跡應該是硃紅色的——現代人用紅筆寫字會有不禮貌之嫌,但從侯馬盟書來看,用黑字來寫的卻多是詛咒。至於盟書的約束力,存在於鬼神的天視天聽——大略就是這個意思:如果結盟之後有誰背信棄義,天打五雷轟!

正如一句阿拉伯的古諺:「人總在忘記,神總是記得」,但這也難怪古人,不訴諸鬼神還能訴諸誰呢?周天子不大管事了,無法行使人間的最高權威,否則,如果周天子勢力仍在,諸侯之間乃至大夫之間的結盟又將置他於何地呢?

考究盟的歷史脈絡,《中國法制通史》給出過一個詳細的線索描述,大略說來:「盟」最初可能起源於原始部落時代,部落之間通過「盟」這種儀式聯合起來,以處理部落間的大事,參加「盟」的部落間的關係大致是平等的。到了商、周時期,「盟」作為一種祭祀禮儀,就成了共同向鬼神發誓而獲得約束力的行為。這時期的「盟」是一種制度性的禮儀活動,其盟約由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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