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新基調中的政治

我墮過胎。

——西蒙娜·德·波伏瓦(和其他342名女性),1971年4月5日

用不了一代人的時間,法國和義大利的共產黨要麼會與莫斯科決裂,要麼萎縮到不值一提。

——丹尼斯·希利,1957年

在此條約下,除了先前賭光的東西以外,毫無損失。

——維利·勃蘭特總理,1970年8月

當兩國希望增進友好時,他們通常會尋求那些最為一致的陳詞濫調。

——蒂莫西·加頓·阿什

20世紀70年代,西歐的政治圖景開始呈現分裂。自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政壇主流一直分為兩大政治「家族」:左翼和右翼;各自內部又分成「溫和派」和「激進派」。1945年以來,兩翼有所靠攏,但整體格局並未發生顯著變化。1970年的歐洲選民們所面臨的政治選擇,即便在他們的祖父輩看來,也是似曾相識的。

歐洲政黨之所以存活時間長,得益於選民生態驚人的連貫性。在英國,選擇工黨還是保守黨,或者在聯邦德國,選擇社會民主黨還是基督教民主黨,與其說體現了選民們在具體政策上的深刻分歧,不如說是對各自政黨所代表的「生活方式」的偏好使然。在大多數地方,這只是一種曠日持久、跨越幾代的選舉習慣的延續,起決定作用的是選民的社會階級、宗教信仰或地域位置,而非政黨的競選綱要。人們像父輩那樣投票,選擇對象則取決於他們的生活環境、工作領域和收入狀況。

然而,在表面的延續性之下,歐洲選民的政治社會狀況正在經歷一場結構上的轉換。白人男性工人階級這個投票群體,通常作為共產黨和社會民主黨支持者的基石,正在萎縮和分裂。與之相仿,「理想——典型性」的保守派選民,老年女性教徒,也不再鐵定成為基督教民主黨或保守黨的選民核心。就其堅持的程度而言,這些傳統選民已不再是選舉主體了。原因何在?

首先,戰後幾十年間,社會變遷和地理遷移已經沖淡了原先固有的社會階級劃分,甚至到了難以辨別的程度。法國西部鄉村或義大利威尼托區小鎮里的基督教選民團、比利時南部或英格蘭北部的工業無產階級大本營,如今都已分崩離析。人們不再像其父母一樣定居一處,還頻繁更換工作。因此,無須奇怪,他們看待世界的方式已大不相同;而這些變化也開始反映在他們的政治傾向上,儘管起初還很緩慢。

其次,60年代和70年代早期的繁榮與社會改革,已經有效地耗盡了各傳統政黨的綱領和願景。正是它們的成功,使得左右翼的溫和派都無法提出合理可信的議案,尤其經過60年代洪水泛濫般的自由改革之後。國家的制度本身無可爭議,經濟政策的總體目標亦如此。可做的就只剩下勞資關係的調整、反住房歧視和僱傭歧視的立法、教育設施的擴展完備,諸如此類。它們都是嚴肅的公共事務,卻幾乎不屬於重大的政治辯論。

再次,現在出現了新型的政治組織。少數族群,在其遷居的歐洲當地,往往不受白人工人階級社團的歡迎,也就無法一直受邀參與當地的政治組織或工會組織,因此他們的政治活動反映了這種受排斥的生活狀況。

最後,一些舊日的政治文化全然陌生的話題,已由60年代政治家引入了公共討論。「新左派」也許缺乏綱領,但從來不缺少主題。最重要的是,它吸引了新的選民。而對性和性活動的著迷,很自然地導向了性政治;在傳統激進黨派中居於次要地位的女性和隱形的同性戀群體,如今已作為合法的歷史主體浮出了水面,擁有自己的權利和主張。特別是,隨著不少地方法定選舉年齡降至18歲,青年和他們的參政積極性都已移向了中心舞台。

這一時期的繁榮促使人們將注意力從生產轉向消費,從生存必需品轉向生活質量。在60年代的熱潮中,極少有人費神思慮繁榮帶來的道德困境——它的受惠者們正忙著享受那幸運的果實呢。可是數年後,許多青年,尤其是受過良好教育的西歐和北歐青年,開始把50年代和60年代以來的商業至上和物質財富看成一筆沉重的遺產,只會帶來庸俗的商品和錯誤的價值觀。現代性的代價,至少在其主要受益人眼裡,開始顯得過高了;而他們的父母、祖父母曾經歷的那個「失落的世界」卻魅力大增。

顯然,對這種文化不滿而造成的政治化是活動家們的典型成果,他們的家庭或許曾一度活躍於比較傳統的政黨,對於那套政治策略瞭然於胸。因而,政治邏輯的改變是微乎其微的:其要旨依然是圍繞一項立法綱領,動員那些觀點相近的人們,來敦促國家使之生效。有所不同的是組織的前提。迄今為止,在歐洲,政治上的支持者是由大型選舉團體在投票中的親密關係形成的,這些團體由階級或職業構成,通過一套共同的、遺傳的,而且往往相當抽象的原則和目標扭結在一起。政策遠不如忠誠來得重要。

不過,謀略在70年代走向了前台。「單議題」政黨和運動出現了,其支持陣營取決於共同關注點的多種組合:這些關注點通常聚焦單一,偶爾也有異想天開的點子。在英國大獲成功的「散裝啤酒運動」就是一個典型案例:這個中產階級壓力集團成立於1971年,旨在反對當時傾向氣態的、均質的「罐裝」啤酒的趨勢(以及這類啤酒的出售者——面目雷同的「現代化」酒吧)。他們依據的是新馬克思主義理論:大規模生產的壟斷型企業吞併了手工釀造產業,出於大公司的利益目的而操縱著啤酒消費者,用俗不可耐的替代品誘使消費者異化了自己的味蕾。

「散裝啤酒運動」巧妙地將經濟分析、關愛環境、美學偏見和純粹懷舊雜糅在一起,預示了其後很多單議題活動家的網路,還有不久後追隨者甚眾的布爾喬亞-波西米亞人群對昂貴的「本真」的追求風尚。在英國,這種風尚可追溯至長期以來對素食、「本真」的建築材料和布料等的熱烈追求——通常與社會主義團體和步行者俱樂部的活動相重合,是左翼對於保守派熱衷的狩獵、射擊和釣魚的回應。在歐洲大陸,左翼文化和右翼文化之間的對立則反映了另外一種歷史。英國的《美食指南》是由費邊派社會主義者(Fabian socialists)創立和編輯的,並且一開始就在烹飪界前沿引發了階級之爭;而法國的《米其林指南》卻始終是單純的商業企業,儘管它們的讀者群基本相同。但是,這項獨特的單議題運動的魅力有些過時,更別提參與者的投入之深與激情目標之淺之間產生的失衡,這些都使得它必定顯得有點兒古怪好笑。

不過,其他單議題政治黨派就一點兒也不古怪了,其中大多數如同「散裝啤酒運動」一樣,是由中產階級組織並為自身服務的。在斯堪的納維亞半島,70年代初出現了好幾個抗議性政黨,有名的如芬蘭的農村黨(即後來的真正芬蘭人黨),摩根斯·格里斯特魯普的丹麥進步黨和安德斯·朗格領導的挪威進步黨。這些政黨起初都只是積極致力於減稅——1973年成立的挪威進步黨,最初就叫「安德斯·朗格的要求大力減稅、減費和減少國家干預的政黨」,黨綱就是用一頁紙重申名稱里的要求。

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的情況也許比較特別,別處的稅率都沒它高,公共服務也沒它貴。當然,別處的單議題政黨也沒格里斯特魯普的政黨幹得出色,它在1973年丹麥全國大選中贏得了15.9%的支持率。但是反稅黨並非新鮮事物,它模仿皮埃爾·布亞德的「商人手藝人保護聯盟」。後者成立於1953年,旨在保護小商人小店主免遭稅收和超級市場的衝擊,並因在1956年的法國選舉中獲得12%的支持率而煊赫一時。但布亞德領導的運動也是個特例。1970年後出現的大多數抗議性政黨都頗持久。挪威進步黨在1/4個世紀後的1997年,贏得了成立至今最高的支持率(15.3%)。

反稅黨像戰爭期間的那些農業反對黨一樣,基本上是被動的、消極的。它們反對令人討厭的變化,對政府的最大要求是去掉那些它們認為不合理的財政負擔。其他的單議題運動則會對政府、法律或制度提出更為積極的要求。其關注面相當廣泛,從通過教育來改革監獄、精神病院的醫療服務,到食品安全、社區服務、城市環境的改進和文化設施的普及等等,不一而足。它們全都「反對一致通過」,不願將自己的支持者局限在任何傳統的政治選民團體之中,而且都樂意,且必然嘗試以另類方式宣揚自己的主張。

其中有三大新政治團體:婦女運動,環境保護主義組織與和平運動,因其規模和持久的影響力而意義顯著。顯而易見,婦女運動是最具多樣性和深遠影響的。除了兩性共同感興趣的領域以外,女性還有些要求特別給予關注的問題:兒童保育、薪酬平等、離婚、墮胎、避孕、家庭暴力,這些議題此時剛剛開始進入歐洲的立法視野之中。

另外,還有激進派女性團體所強調的同性戀(女同性戀)權利問題,以及女性主義者日益關注的色情文藝問題。後者極好地說明了政治上的道德新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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