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幕

一周之後。夜晚。在另一套房間,但陳設風格相同。

冷場。多拉來回踱步。

安南科夫 歇一歇,多拉。

多拉 我覺得冷。

安南科夫 過來躺一躺,蓋上點兒。

多拉 (一直踱步)夜真長,我太冷了,波里亞。

有人敲門,先一下,後兩下。

安南科夫去開門。斯切潘和烏瓦諾夫上。烏瓦諾夫走向多拉,擁抱她。她緊緊摟住烏瓦諾夫。

多拉 阿列克賽!

斯切潘 奧爾洛夫說,可能就在今天夜裡。凡是不值勤的下級軍官都召集起來。這樣,到時候他會在現場。

安南科夫 你到哪兒同他見面?

斯切潘 他到索菲斯卡婭街的飯店等我們,等我和烏瓦諾夫。

多拉 (她精疲力竭,已然坐下)就是今天夜裡了,波里亞。

安南科夫 還有希望,要由沙皇決定。

斯切潘 如果雅奈克請求寬赦,那就由沙皇決定。

多拉 他沒有提出請求。

斯切潘 要不是為了求得寬赦,他為什麼見大公夫人呢?大公夫人讓人到處講他反悔了。如何了解事實真相呢?

多拉 他在法庭上講的以及他在信上對我們說的,我們都知道了。雅奈克不是說過,作為向專制政權的挑戰,他可惜只有一條命可拋出去嗎?講過這樣話的人,能乞求赦免、翻然悔悟嗎?不能。他視死如歸,原先如此,現在也如此。他的事迹是不容否認的。

斯切潘 他不該見大公夫人。

多拉 該與不該,要由他本人判斷。

斯切潘 照規矩,他不應該見她。

多拉 我們的規矩是殺人,僅此而已。現在,他自由了,他終於自由了。

斯切潘 還沒有。

多拉 他自由了。臨死的時候,他有權干自己想乾的事兒。因為,他就要死了,你們會滿意的。

安南科夫 多拉!

多拉 就是。如果他被赦免,有人該多麼得意呀!那就證明大公夫人說得對,是不是,證明他悔罪了,背叛了。如果他死了,那正相反,你們就會相信他,還能愛他。(她注視眾人)你們的愛要價很高。

烏瓦諾夫 (他走向多拉)不對,多拉,我們從來就沒有懷疑過他。

多拉 (來回踱步)對……也許……請原諒。可是,歸根結底,爭這些又有什麼用!反正今天夜裡,我們就要知道……唉!可憐的阿列克賽,你到這裡來幹什麼?

烏瓦諾夫 接替他。讀到他的辯詞,我流下眼淚,也感到自豪。當我讀到:「死,將是我對充滿血淚的世界的最後抗議……」我渾身顫抖起來。

多拉 充滿血淚的世界……他講過這話,是的。

烏瓦諾夫 他講過……啊,多拉,多大的勇氣呀!還有,他最後高呼:「如果說我站在人類的高度抗議暴力,那就讓死亡給我的事業戴上思想純潔的桂冠吧!」於是,我決定來了。

多拉 (她雙手抱住頭)的確,他追求純潔。然而,那是多麼可怕的桂冠哪!

烏瓦諾夫 不要哭,多拉。他要求誰也不要為他的死哭泣。唔,現在,我完全理解他了。我不能懷疑他。我痛苦過,因為那時我怯懦。後來,我在梯弗里斯投了炸彈。我一聽到他判決死刑,就只有一個念頭:接替他的位置,既然我未能在他身邊戰鬥。

多拉 今天晚上,誰能接替他的位置!他孤單一人,阿列克賽!

烏瓦諾夫 我們要以自豪感來支持他,正如他以自己的榜樣支持我們。不要哭!

多拉 瞧,我的眼睛是乾的。至於自豪,噢,不,我再也不能自豪啦!

斯切潘 多拉,不要把我看得太糟。我祝願雅奈克保住性命。我們需要他那樣的人。

多拉 可他沒有保命的願望。而且,我們只能希望他死。

安南科夫 你瘋啦!

多拉 我們只能這樣希望。我了解他的心,他死了才會心安。對呀,讓他死吧!(聲音更低)但願他快點兒死吧!

斯切潘 我去了,波里亞。走,阿列克賽,奧爾洛夫等我們呢。

安南科夫 好吧,快些回來。

斯切潘和烏瓦諾夫朝房門走去。斯切潘朝多拉那邊望望。

斯切潘 我們去了解一下。照看她點兒。

多拉待在窗口。安南科夫注視她。

多拉 死亡!絞刑架!又是死亡!噢!波里亞!

安南科夫 對,小妹妹。實在沒有別的辦法。

多拉 不要這樣講。如果唯一的辦法就是死亡,那麼我們就沒有走在正道上。正道,就是通向生活、通向太陽之路。人不能總是凍得瑟瑟發抖……

安南科夫 那條路也通向生活。那是別人的生活。俄羅斯將生活,我們的子孫將生活。記住雅奈克說的話:「俄羅斯將是美好的。」

多拉 別人,我們的子孫……對。然而,雅奈克關在監獄,繩索又冰冷。他要死去,也許已經死了,好讓別人生活。噢!波里亞,如果別人也活不了呢?如果他白白死去呢?

安南科夫 住口!

冷場。

多拉 真冷,可是已經到春天了。監獄院內有樹木,我知道。他一定看見了。

安南科夫 等著聽消息吧。不要這樣發抖。

多拉 我冷極了,就像已經死了一樣。(停頓)這一切使我們老得特別快。我們再也不會成為孩子了,波里亞,一旦殺了人,童年便逃逝。我投炸彈,喏,轉瞬之間,整整一生就流逝過去。對,從今以後,我們可以死了。我們走完了生活的道路。

安南科夫 那我們也得像他一樣,在戰鬥中死去。

多拉 你們走得太快了,已經不成其為人了。

安南科夫 不幸和苦難也進展得非常快。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耐心和成熟的位置了。俄羅斯步履匆匆。

多拉 我知道,我們承擔起人世的不幸,他也承擔了。多大的勇氣呀!不過,有時我心裡想,正是這種驕傲將受到懲罰。

安南科夫 為了這種驕傲,我們不惜付出自己的生命。誰也不能走得更遠了。我們有權驕傲。

多拉 誰也不可能走得更遠,我們就這樣有把握嗎?有時,我聽斯切潘說話,不禁毛骨悚然。也許再來別的人,他們命令我們殺人,自己卻不付出生命的代價。

安南科夫 那就是怯懦,多拉。

多拉 誰說得准呢?也許那就是正義,而且再也沒人敢正視它了。

安南科夫 多拉!

多拉默然。

安南科夫 難道你動搖啦?你完全變了。

多拉 我冷。我想他也一樣,他為了不顯得害怕,一定挺住不顫抖。

安南科夫 你不再同我們一起了?

多拉 (她撲到安南科夫身上)噯,波里亞,我和你們在一起。我要走到底。我仇視專制政權,也知道我們別無他法。然而,我是懷著愉快的心情做出這種選擇,卻懷著憂傷的心情堅持,這就是差別。我們是囚徒。

安南科夫 全俄羅斯都在監獄裡。我們要炸飛監獄的圍牆。

多拉 要投的炸彈,只管交給我好了,你就瞧著吧。就是走在火海里,我的腳步也會非常平穩。有了矛盾,死比生容易,容易千百倍。你愛過嗎,真的愛過嗎,波里亞?

安南科夫 愛過,很久的事兒了,已經想不起來了。

多拉 有多長時間了?

安南科夫 有四年了。

多拉 你領導這個組織有幾年了?

安南科夫 四年了。(停頓)現在,我愛的是組織。

多拉 (她走向窗口)愛,對,還有被人愛呢!……不行,必須前進。自己倒想停下來。走哇!走哇!自己倒想伸伸胳膊,順其自然。可是,骯髒的非正義像膠一樣粘住我們。走哇!我們命里註定要比自身偉大。這就是人想要愛的。寧要愛而不要正義!不行,應當前進。前進哪,多拉!前進哪!雅奈克!(哭)可是他已經快到目的地了。

安南科夫 (他摟住多拉)他會被赦免的。

多拉 (她注視安南科夫)你明明知道不可能,你也明明知道沒有這個必要。

安南科夫移開目光。

多拉 也許他已經到了院子。他一出現,全場立刻鴉雀無聲。但願他不覺身冷,波里亞,你知道怎樣絞死人嗎?

安南科夫 在絞索的一端。別說了,多拉!

多拉 (不假思索地)劊子手躥到他肩膀上,脖頸咯咯作響。這不可怕嗎?

安南科夫 可怕,在某種意義上看;但在另外一種意義上看,這是幸福。

多拉 幸福?

安南科夫 臨死感到一個人的手。

多拉撲到一張沙發椅上。

冷場。

安南科夫 多拉,完事了應當動身,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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