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兩天之後,時間、地點同上。

斯切潘 烏瓦諾夫怎麼回事兒?他應該到了。

安南科夫 他需要睡覺。我們還有半個鐘頭呢。

斯切潘 我可以去了解一下情況。

安南科夫 不必了。應當少冒風險。

冷場。

安南科夫 雅奈克,你怎麼一句話也不講?

卡利亞耶夫 我沒什麼可講的,不必擔心。

門鈴響了。

卡利亞耶夫 他來了。

烏瓦諾夫上。

安南科夫 你睡了嗎?

烏瓦諾夫 嗯,睡了一會兒。

安南科夫 你睡了一夜?

烏瓦諾夫 沒有。

安南科夫 應當睡足了。還是有辦法入睡的。

烏瓦諾夫 我試過了,可是我疲勞過度了。

安南科夫 你的手發抖。

烏瓦諾夫 沒有。

眾人看他。

你們這樣看我幹什麼,人累了還不行嗎?

安南科夫 人當然可以累了。我們是關心你。

烏瓦諾夫 (突然激烈地)前天就該關心了。兩天前要是投了炸彈,我們現在就不會這樣累了。

卡利亞耶夫 對不起,阿列克賽!都怪我,事情更加困難了。

烏瓦諾夫 (壓低聲音)誰這樣講啦?幹嗎說更困難啦?我感到疲乏,僅此而已。

多拉 現在,一切都會很快的。過一個鐘頭,就全結束了。

烏瓦諾夫 是啊,那就結束了。過一個鐘頭……

他掃視周圍。多拉上前拉住他的手。他任憑多拉握著他的手,繼而又猛地抽回來。

烏瓦諾夫 波里亞,我想同你談談。

安南科夫 單獨嗎?

烏瓦諾夫 單獨。

兩人面面相覷。卡利亞耶夫、多拉和斯切潘下。

安南科夫 什麼事兒?

烏瓦諾夫沉默不語。

求求你,跟我講啊!

烏瓦諾夫 我感到羞恥,波里亞。

冷場。

烏瓦諾夫 我感到羞恥。我應當對你講真話。

安南科夫 你不願意投炸彈啦?

烏瓦諾夫 我不能投了。

安南科夫 你害怕了嗎?是不是害怕了?這沒有什麼可恥的。

烏瓦諾夫 我害怕,又因為害怕而感到羞恥。

安南科夫 可是前天,你興高采烈,渾身是勁兒,出發的時候,眼睛還閃閃發光。

烏瓦諾夫 我始終害怕。前天,我鼓起了全身勇氣,就是這碼事兒。當時,聽到馬車從遠處行駛來的聲響,我心中暗道:「好啦!只有一分鐘了。」我咬緊牙關,全身肌肉綳得緊緊的。我要把炸彈猛投過去,砸也能把大公砸死。我等待第一聲爆炸,好把我身上積聚的力量全部釋放出來。過了一會兒,卻不見有任何行動。馬車衝到我面前,行駛得多快呀!一下子就過去了。我這才明白,雅奈克沒有投炸彈。我立時感到不寒而慄。接著,我突然渾身發軟,像個孩子似的。

安南科夫 這沒什麼,阿列克賽,過後還會振作起來。

烏瓦諾夫 這兩天,我沒有振作起來。剛才我說了假話,其實我一夜沒有睡著。我的心跳得太厲害。噢!波里亞,我完全喪失了信心。

安南科夫 你不應該喪失信心。起初,我們大家都跟你一樣。這次你別投炸彈了,到芬蘭去休息一個月,然後再回到我們中間來。

烏瓦諾夫 不,那是另一碼事兒。我現在要是投不了,就永遠也不可能投了。

安南科夫 為什麼?

烏瓦諾夫 我不適合搞恐怖行動,現在我明白了這一點,最好還是離開你們。我可以到委員會裡繼續戰鬥,搞宣傳工作。

安南科夫 危險是一樣的。

烏瓦諾夫 對,不過,那可以閉著眼睛干,什麼也不知道。

安南科夫 這話是什麼意思?

烏瓦諾夫 (激動地)什麼也不知道。參加會議,討論形勢,然後傳達行動命令,這很容易。當然也冒著生命危險,可那是在摸索中,什麼也看不見。然而,當夜色籠罩城市的時候,自己佇立在那裡,只見周圍的行人腳步匆匆,家裡有滾燙的菜湯,有孩子和溫柔的妻子等著他們,自己卻佇立在那裡,一聲不響,手裡拿著沉甸甸的炸彈,知道再過三分鐘,再過兩分鐘,再過幾秒鐘,就要迎著一輛金碧輝煌的馬車衝上去,那才令人恐怖呢!現在我清楚了,我要是再次行動,就會感到完全喪失勇氣。是的,我無地自容,自己太好高騖遠了。我應該老老實實,在自己的位置上幹事,一個小小的位置,我配得上的唯一的位置。

安南科夫 並不存在小小的位置。終點全是監獄和絞刑架。

烏瓦諾夫 但是,監獄和絞刑架是看不見的,只能憑想像,而要被謀殺的人卻在眼前。幸運的是,我沒有想像力。(神經質地笑起來)我一直不相信真有秘密警察。這事兒怪吧,嗯?等肚子上挨了一腳,我才會相信,出事之前不會相信。

安南科夫 一旦入獄呢?在牢房裡,就會知道,就會看到了。那就再也忘不掉了。

烏瓦諾夫 進了牢房,就沒有決定好做了。對,用不著再做決定啦!心裡也用不著再合計:「喂,瞧你的,你應當決定什麼火候衝上去。」現在我就可以肯定,如果被捕,我不會設法越獄。要想越獄,就得打主意,就得發揮主動性。如果自己不考慮越獄呢,那麼別人就掌握主動,他們就要絞盡腦汁。

安南科夫 他們絞盡腦汁,往往是要絞死你。

烏瓦諾夫 (絕望地)往往如此。然而,死倒不算難,難的是手心裡掌握著自己和另一個人的性命,要決定把這兩條命推進火焰里的時刻。不行,波里亞,我只有一種贖罪的辦法,就是接受自己的實際。

安南科夫沉默不語。

即使是懦夫,也可以為革命效力,只要他們的位置適當。

安南科夫 這樣說來,我們全是懦夫。但是,我們並不總有證實的機會。你怎麼辦,隨你的便。

烏瓦諾夫 我希望馬上離開。我似乎不能正面看他們了。不過,你可以告訴他們。

安南科夫 我同他們講。

他朝烏瓦諾夫走去。

烏瓦諾夫 你跟雅奈克說,這不怪他。還有,我愛他,如同我愛你們大伙兒一樣。

冷場。安南科夫擁抱他。

安南科夫 別了,兄弟。一切都會結束,俄羅斯必將幸福。

烏瓦諾夫 (匆匆離去)哦,對。願它幸福!願它幸福!

安南科夫朝房門走去。

安南科夫 都來吧。

兩個男人和多拉上。

斯切潘 出什麼事兒啦?

安南科夫 烏瓦諾夫不能投炸彈了。他精疲力竭,投也沒有把握。

卡利亞耶夫 這是我的過錯,對吧,波里亞?

安南科夫 他讓我轉告你,他愛你。

卡利亞耶夫 我們還能見到他嗎?

安南科夫 可能見到。可是眼下,他離開我們了。

斯切潘 為什麼?

安南科夫 他到委員會更有用處。

斯切潘 是他要求的嗎?他害怕了吧?

安南科夫 不是,全是我的決定。

斯切潘 到了行刺的時刻,你又給我們減了一員?

安南科夫 到了行刺的時刻,我必須獨自決定。沒有時間爭論了。我來代替烏瓦諾夫。

斯切潘 按說應當輪到我。

卡利亞耶夫 (對安南科夫)你是頭兒,你的職責就是守在這裡。

安南科夫 當頭兒的有時有權當懦夫,但是有個條件,在必要的時候,他必須驗證自己的堅定性。我已經決定了,斯切潘,在這段時間,你代替我。來,你應當了解各種指示。

兩人下。卡利亞耶夫走過去坐下。多拉走到他面前,伸過去一隻手,但又改變主意。

多拉 不是你的過錯。

卡利亞耶夫 我挫傷了他,挫傷得很厲害。那天他對我說什麼,你知道嗎?

多拉 他反反覆復地說他很幸福。

卡利亞耶夫 對,不過他對我說,離開我們這個集體,他就談不上幸福了。他說:「有我們,有組織,此外都不值一提,這是騎士團。」多可憐哪,多拉!

多拉 他一定能回來。

卡利亞耶夫 不會了。想像得出來,我要是處在他那位置上,會是一種什麼感覺,我會痛不欲生的。

多拉 現在呢,你就痛不欲生了嗎?

卡利亞耶夫 (悲傷地)現在?我同你們在一起,我像他原先那樣,也感到很幸福。

多拉 (緩慢地)這是很大的幸福。

卡利亞耶夫 這是巨大的幸福,你跟我想的不一樣嗎?

多拉 我跟你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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