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的憤怒

正值隆冬季節,但在活躍的城市上空一輪明晃晃的太陽卻冉冉升起。在長堤頂端,海天一色,光華璀璨。但依瓦爾卻視而不見。他順著港口上端的林蔭大道,費力地騎著自行車。在固定的腳踏板上,他擱著那條殘疾的腿,自然是並不動彈;另一條腿卻使足了勁兒,驅車登上還浸著露水的石板路。他頭也不抬,在坐墊上顯得很細瘦,竭力避開已經廢了的有軌電車軌道,又猛一捏閘躲開想超前的汽車。他還不時推開一點兒腰間的挎包,費爾嫩德早晨已將午餐盒放入。兩片粗製麵包,今天只夾了乳酪,而不是他愛吃的西班牙式煎蛋或油炸牛排。

去工場的路從未顯得如此漫長。他也老了。四十啦,雖然仍然骨瘦如柴,肌肉回緩卻慢了。有時見報載體育新聞稱三十歲的運動員為「老將」,他不免聳肩,對費爾嫩德說:「要說這是老將,那麼我就成了古人啦!」他當然知道記者也不無道理。一滿三十,不知不覺中氣就不足啰。四十尚未「作古」,但在提前做準備。或許正因如此,他在去城市另一頭制桶工場的途中,已很久沒有觀賞海景的雅趣了。想當初年方二十,看海看不厭,早就期盼到海灘度個快活的周末。雖然(或正因為)腿殘,他始終酷愛游泳。斗轉星移,來了費爾嫩德,生了男孩;為了生計,星期六在制桶場加班,星期天為私人干零活兒。他漸漸失去劇烈運動的習慣,而當年這是他最可心的。清澈明亮的深水、強烈的陽光、姑娘們、滿足軀體的生活,這是他祖國獨有的快樂。而此情此趣隨著青春消逝。依瓦爾仍舊愛海,不過要到日落時分,海灣的水是深藍色。他在工余之暇坐在自家平台上很是愜意。這時他身著費爾嫩德仔細熨燙過的乾淨襯衫,面前放著一杯還冒著氣的茴香酒。夜幕降臨,空中一時呈現寧靜的氣象,同依瓦爾聊天的鄰居突然放低了嗓門兒。這時分,他真不知自己是喜是憂。不過就在這一刻,他同意還要耐心等待,自己也不甚了解等待什麼。

當他重新上班的那些日子,雖然大海依舊天天出現,他卻不愛看啦,只有傍晚再見。這天早晨他騎車趕路,低著頭,比平常更覺吃力,因為心情也很沉重。昨晚他開完會回來,告訴費爾嫩德,說已決定復工。費爾嫩德興高采烈地問:「那麼老闆同意加工資?」他壓根兒沒同意。罷工失敗啦。得承認,搞得不好,是那種出出氣的罷工。工會跟得勉強,也自有其道理。總共十五六個工人參加,沒什麼了不起。工會考慮到其他不景氣的制桶作坊,不能太怪他們。這一行業受到造船和運油卡車威脅,光景凄慘。做一般酒桶和波爾多酒酒桶的越來越少;主要的活兒是修理現有大桶。老闆們看出生意的趨向不妙,這是實情;可他們還要保一些利。他們覺得最方便的還是凍結工資,雖然物價在上漲。一旦制桶業消失,制桶商幹什麼呢?你費心學了一項手藝,是不會隨便改行的;何況這項手藝頗不容易,要花許多時間才能學得。一個好制桶工人,即裝配弧形桶板的工人,得用火及鐵環將它們箍緊,幾乎是要密封,而不靠麻屑之類幫忙;這樣的手藝人是十分難得的。依瓦爾會做,並引以為榮。改行算不了什麼,但放棄已學會的、放棄高超的技能,這可不容易呀。有手藝而沒飯碗,等於被逼入絕境。那得逆來順受,而這「逆來順受」也不易。很難做到不吐怨言,不去爭執,並且每天早晨走同樣的路(不顧積勞),而周末只得到一份微不足道、越來越難糊口的工資!

於是他們憤怒了。有兩三位猶豫不決,但在同老闆初步討論之後,他們也很生氣。老闆非常生硬地說:「去留自便!」一條漢子站出來表示異議。埃斯波西托說:「他異想天開!以為咱們會屈服?」其實老闆人不壞。他子承父業,在作坊里長大,早就認識幾乎所有的工人。他有時請工人在制桶作坊里就地便餐一頓;在木屑火堆上大家烤沙丁魚或香腸吃。因為有葡萄酒助興,他顯得十分和氣。逢到過年,他總給每個工人發五瓶精製葡萄酒。工人如果有病或逢上結婚或領聖體之類的大事,他便送來一份紅包。他生女兒時,給人人都送了酒心糖。他還請依瓦爾到他的海邊莊園打過兩三次獵。他大概很愛廠里的工人,並且常常提到他父親創業時也是個徒工。但他卻從未家訪過,不了解實情。他只想到自己,因為只了解自己。現在必須做決定。換句話說,他也碰上了難題。但他有恃無恐。

他們強迫工會就範,作坊關了大門。老闆竟說:「不必為罷工糾察隊辛苦啦。作坊不開工,我就得節約開支。」這當然不是事實,卻於事無補。這等於當著工人的面說:讓他們幹活是一種施捨。埃斯波西托氣瘋了,說他沒有心肝。對方脾氣暴躁,不得不把雙方拉開。但與此同時,工人們受到威嚇。罷工二十天,女人們在家裡愁眉苦臉。兩三位工人泄了氣。最後,工會主張不如讓步,條件是仲裁解決,同時以加班加點彌補罷工損失。工人們決定復工。當然同時說著大話,說事情沒有完,以後再算賬。但今天早晨覺得特別累,也許是罷工失敗感到壓力吧,肉也吃不上,僅有乳酪,幻想破滅啦。太陽雖好也幫不上忙,大海不再象徵未來美好。依瓦爾踩著單一的腳鐙,每轉動一圈,他都覺得又老了一點兒。他一想到作坊、夥伴們和老闆(馬上就要見到的),心情就格外沉重。費爾嫩德擔心地問過:「你們對老闆會說些什麼呢?」「沒什麼好說。」依瓦爾已騎上車,一邊搖頭一邊說。他咬緊牙關,那張肌膚細膩的褐色小臉變得陰沉起來。「幹活,就這麼著。」眼下他騎車趕路,仍然咬著牙,憤怒夾雜著憂慮和不滿,似乎連天空也變得陰沉。

他走出了林蔭大道。大海一直伸展到西班牙人居住的老城潮濕的街巷當間兒。這些街巷的盡頭是堆放舊貨、破銅爛鐵以及汽車修理場的地方,他們的作坊赫然立於其間。那是某種形式的敞棚,半截是水泥牆,往上是大玻璃窗,頂棚是瓦棱鐵皮。這作坊蓋在老制桶工場上方,工場其實是一處庭院,四周又是幾個較小的內院。企業擴大後放棄了舊址,那裡只堆放破爛了。庭院之外,隔著一條小徑(上有瓦片做的「屋頂」)是老闆的私人花園,花園盡頭便是他的府邸了。府邸又大又難看,卻因處處是柔嫩的葡萄藤和室外扶梯四周清瘦的忍冬草而格外招人喜愛。

依瓦爾立刻就看見作坊的大門已緊緊關閉,一群工人靜靜地站在門前。從他在這裡幹活開始,上班時吃閉門羹還是頭一回。老闆刻意做文章。依瓦爾向左邊走,將自行車放在大棚延伸出的小車棚里,朝作坊大門行進。他遠遠瞥見埃斯波西托,那是一位褐皮膚、多毛髮的彪形大漢,做工時就在他近側。還瞥見工會代表馬爾庫,他長著一顆假聲男高音演員式的腦袋,再就是作坊里唯一的阿拉伯人賽義德了。然後連同所有其他工人,都一聲不吭地看著他來到。但還沒等到相遇,他們卻轉身向大門:那門已是半開。工頭巴列斯特爾在門框中出現。是他打開了沉甸甸的大門中的一扇,然後背朝工人們,將它緩緩推向生鐵做的門軌上。

巴列斯特爾資格最老,他反對罷工。不過埃斯波西托說他「為老闆效勞」,他就不吭聲了。現在他就離大門不遠,身著海藍色毛衣,體形矮胖,已打著赤腳(他同賽義德兩人赤腳幹活),眼看工人一個個進門。他的眸子呈淡藍色,淡到了在那張晒黑了的蒼老面容上顯不出顏色來。他的鬍髭下垂並且很濃,嘴巴不勝憂鬱似的。大家都不做聲,對這種「敗兵」式的入廠深感屈辱;又對自己的敢怒不敢言極為惱火,但益發難以啟口開言。他們走過時不看巴列斯特爾,明知他讓他們這樣進廠是奉命,而他那副愁眉苦臉的窘相說明他的心思。依瓦爾卻瞅了瞅他,那人喜歡他,默默朝他點了點頭。

現在他們都走進了入門右首的小更衣間:那裡有一些白木板分開的欄板,每邊有可上鎖的存衣處。進門後的最後一欄緊挨敞棚大牆處改裝成了淋浴間,下面在黏土板上鑿了條下水道。從外面隱約可見,一些已做好的波爾多葡萄酒酒桶,但鐵箍還沒上緊,只待加熱完工。還有一些厚厚的底座,已刻上了長長的紋縫(有些是圓形座,待用刨子細刨)。另有一堆堆熄滅了的火堆兒。進口左側靠牆排列著工作台,工作台前堆著許多待刨的木桶板。右牆下離更衣間不遠處,有兩具擦得油光鋥亮的大型機械鋸,似乎很有威力卻寂靜無聲。

幹活的人不多,敞棚久已顯得過大。於是冬天便凍人,夏天卻涼爽。但今天的作坊,似乎到處是被遺棄的景象:地方空曠,業務荒廢,角落裡是沒人管的空桶;唯一的圓圈是一圈桶板的底腳,桶板本身卻置於高處,還有點兒像拼成的一朵大木頭花朵兒;工作台上到處是木屑,隨處可見工具箱和器械……工人們怔怔地瞅著,現在他們已穿上舊毛衣、褪色和修補過的長褲,他們不知所措。巴列斯特爾打量他們。「喂,幹活吧!」他招呼道,他們依次悄然走上崗位。巴列斯特爾巡視一遍,簡短指點一番活計的始末,誰也不答理他。不久,響起了第一下鐵鎚聲,那是箍圈兒上方的揳銷釘聲。刨子碰到木結髮出吱吱聲。埃斯波西托啟動一台電鋸,發出尖利的刺耳聲。賽義德應聲遞送桶板或點燃木屑,那是用來熏烤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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