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忠的女人

一隻乾瘦的蒼蠅在這窗門緊閉的大轎車裡飛舞,已經好一陣了。它顯得古怪,不聲不響地轉悠,飛得很累。雅尼娜看不到它了,它卻落到丈夫靜止的手上。天很冷。風沙一陣陣吹向車窗,蒼蠅跟著哆嗦。冬日陽光稀薄,車身的鐵片在車軸咯吱咯吱直響,車子滾動著、搖擺著,沒走多遠。雅尼娜凝視著丈夫。他腦門很窄,灰白的頭髮緊貼前額,鼻頭很寬,嘴巴形狀有些奇特。看上去馬賽爾有些像正在賭氣的牧神。每駛過公路低洼處,她就感到他朝自己晃動一下。然後他那沉重的上身又恢複朝兩腿傾斜的姿勢,兩腿叉開、目光獃滯,還是那副神不守舍、毫無反應的模樣。只有他那雙肥大光澤的手(因為灰色法蘭絨上裝袖口很低而更顯粗短)似乎還有點兒生氣。它們緊抓帆布小手提箱,將箱子緊夾在兩膝間。那手似乎未感受到蒼蠅遲遲疑疑的挪動。

突然風聲大作,四周灰濛濛的霧色益發濃重。沙塵一把一把撲向車窗,彷彿有無形之手在拋擲。蒼蠅抖動一下瑟縮的雙翅,彎了彎爪子,飛走了,車子減速,似乎要停下。但風似乎小了些,霧色漸淡,車子復又加速。眼前景物全被沙塵遮沒,此時約略透出幾處亮光。幾株乾瘦發白的棕櫚樹從車窗前一閃而過,彷彿人工剪裁的金屬道具。

「這叫什麼地方!」馬賽爾嘟噥。

大轎車裝滿阿拉伯人,此刻正裹緊斗篷酣睡。有幾位盤腿而坐,隨車身晃動尤甚。他們既不說話,又無表情,終於令雅尼娜感到極其沉悶,她覺得已與這群啞巴同行好幾天了。其實是黎明時分才從火車站發車。在清晨的寒氣中,它在布滿石子的高原上行駛。至少在出發時,可以瞥見無涯的高原直達淡紅色的天際。但狂風突起,漸漸吞沒遼闊的原野。此後乘客一無所見。他們漸漸都沉默了,靜靜地在「白夜」中行駛,偶爾揉揉被沙子眯住的眼睛和乾澀的嘴唇。

「雅尼娜!」丈夫的呼叫令她一驚。她又一次覺得,這名字對於高大壯實的她是多麼可笑。馬賽爾問裝樣品的小箱子在哪裡。她用腳探了探長凳下的空處,碰到一件她認定是那小箱子的物件。她一彎身就有些胸悶。在中學,她名列體操榜首,肺活量幾乎無窮大。是多年前的事嗎?二十五年。這算不了什麼,恍若隔日:她那時正在獨身與結婚之間猶豫,但一想到孤獨到老,就有些不安。她未曾獨身,這位法學系的大學生對她窮追不捨,眼下就在她身邊。她最終接受了他,雖然他身材較矮小,而且她不太喜歡他那貪婪短促的笑聲和他那雙暴突的黑眼睛。但她喜歡他與當地法國人同樣具備的生活勇氣,她也喜歡他那尷尬的表情,假如人或事未遂其願,他往往如此。她頂喜歡的是被人所愛,他正是對自己殷勤備至。他讓她感到她是為他而生,這令她領略到真有了生命。不,她不孤獨……

車子猛鳴喇叭,從見不著的障礙當間兒開出一條路來。車內誰也不動彈。雅尼娜忽然覺得有人在端詳她,於是掉頭看看過道那邊同一排的乘客。這乘客不是阿拉伯人,她在出發時竟未發現。他著撒哈拉法軍軍服,頭戴一頂深褐色帆布軍帽,半遮著黝黑的、又長又尖的馬臉。他用那明凈的兩眼盯著她,帶點兒凄涼,幾乎目不轉睛。她刷地一下滿面通紅,轉身向著丈夫。丈夫依然朝前凝視風沙中的霧景。她用大衣緊裹身子,腦中卻不禁浮現出那法國軍人的模樣:他身材苗條修長,苗條得出奇,而且上裝熨帖,似乎他的身子是用乾燥易碎的材料堆就,如同沙石與骨骼混合而成。這時她才注意到阿拉伯人的雙手都瘦骨嶙峋,臉色黃黑,雖然衣著寬大,卻坐得鬆鬆散散,而她與丈夫幾乎擠不下。她將大衣衣擺收攏一些。可她並不胖,而是高大豐滿,富於肉感;她還很誘人(從男人的目光中可以感到),面孔長得像娃娃,兩眼清澈明凈,與高大的身材恰成對照。她自知這身子可以賦予他人溫暖和恬靜。

不,事情的進展全不在意料中。馬賽爾要求她同行,她不肯。他早就計畫這麼一次旅行,戰爭一結束、生意恢複正常之後就萌生此念。戰前,他子承父業,放棄學法律,做起了布料小買賣,日子堪稱小康。在沿海一帶,青年時代可以過得蠻好。但他不太愛動,很快就不再去海灘。乘小轎車出城是星期日才有的事。其他時間他寧願待在布料店裡,料子五顏六色,街區一半是土著人,一半是歐洲人居住,店面就在拱廊下。店面樓上有三間住房,裝飾著阿拉伯糊牆紙,陳設的是巴爾貝斯 傢具。他倆沒生孩子。就這樣,在百葉窗半開半關的陰影里,歲月漸漸流逝。暑假、海灘、散步,以至藍天白雲彷彿都變得遙不可及。除了商務,馬賽爾似乎沒有任何愛好。她以為發現他真正熱心的是賺錢。她不喜歡這一點,也不知為什麼。不過她究竟是受益者。他常說:「我要有個三長兩短,你將不愁衣食。」他做人慷慨大方,尤其是對她。不錯,衣食是得有著落。但除了衣食之外,其他還有什麼該有個著落?她隱隱約約有些感觸的正在於此。眼下她為馬賽爾記賬,有時代他主持店務。最難過的日子莫過於盛夏,酷暑令人萬念俱灰,連煩惱中夾雜的一絲兒甜蜜也消失了。

一聲晴天霹靂:就在夏天爆發了戰爭。馬賽爾被動員入伍,復又退役。布料貨源短缺,商業蕭條,街頭冷落,酷暑依舊。若有「三長兩短」,她就無處著落了。於是,一待有了布源,馬賽爾想到不如遍訪高原和南方所有村落,免掉中間盤剝,直銷阿拉伯小販。他想帶她同行。她則明知交通不便,自己呼吸也不暢,本想在家守候,但他堅持己見,她順從了,因為爭論太費口舌。於是有了此次結伴而行,但實在同她的想像大有出入。她擔心的是滾燙的熱流、成群的蒼蠅、四壁油膩而處處散發茴香味的客棧,卻未曾料到寒氣逼人、風聲凄厲,以及這近似北極的高原氛圍,處處都是古代冰川沖積的岩石。她還夢想遍野棕櫚和細細柔軟的沙土。她這下子悟到:雖然並非荒漠,但僅有的一切便是石塊,處處有石塊,連空中呼嘯的也是飽含冰冷石粉的寒風,正如在地面上也僅僅在石縫裡生長乾燥的草本植物。

大轎車突然剎了車。司機向眾人說了幾句她畢生傾聽卻始終不懂的語言。「他說什麼?」馬賽爾問。司機這回用法語答道:沙土大概堵住了油門。於是馬賽爾又詛咒起這地方來。司機哈哈大笑,說沒什麼,只要清掉堵塞物便可出發。他打開車門,冷風長驅直入,將千萬顆沙粒打在乘客臉上。阿拉伯人都將臉埋進斗篷,身子縮成一團。「關門!」馬賽爾大喊。司機笑呵呵地走回車門。他不慌不忙地從儀錶板上端拿了幾件工具,然後,在霧氣中顯得渺小的他,又在前方消失,卻未關上車門。馬賽爾嘆了一口氣。雅尼娜接著說:「你別以為他這一輩子見過發動機。別管他!」說完一驚,原來在大車附近的斜坡上,一些緊裹衣衫的人影兒出現了。在面紗和風帽後面,閃爍著好奇的目光。他們一聲不響,也不知從哪裡冒出,獃獃地盯著這些乘客。馬賽爾說:「是一些牧羊人!」

車廂里鴉雀無聲。所有的乘客似乎都在低頭傾聽呼呼的風聲,它正在這無邊無際的平原上狂吹。雅尼娜突然注意到幾乎沒什麼行李。在火車站出發時,司機曾將他們的箱子和兩三個包袱安放在車頂上。車內的行李架上,只有幾根多節的拐杖和平扁的筐簍。這些南方人似乎都是兩手空空踏上了旅途。

不過司機仍很輕鬆地回來了。他竟也戴上了面紗,唯有面紗之上露出的兩眼含著笑意。他宣布出發。他順手關上車門,風聲倒聽不見了,但車窗上噼噼啪啪的沙粒聲卻變得格外清晰。發動機嗡嗡響了兩下,便不出聲了。猛踏油門之餘,它轉動起來,司機一再加速,弄得發動機嗚嗚怒吼。車子像打了個飽嗝兒,又開動起來。在衣衫襤褸的牧羊人群中,突然舉起一隻手,然後消失在車子後面的霧色中。車子幾乎立刻在更為惡劣的這段公路上蹦躂起來。阿拉伯人被震得直搖晃。雅尼娜正感到漸漸有些睡意,卻突然發現眼前出現一隻黃色的小盒子,裝滿了檳榔片兒。那長著馬臉的軍人正沖著她笑。她有些猶豫,嚼了一兩片,謝了對方。那人收起小盒,同時也收斂了笑容。現在,他直視前方的公路。雅尼娜轉身看看馬賽爾,只看見他那結結實實的後頸。他正透過車窗,凝視從易碎的石子坡上升起的濃霧。

他們風塵僕僕走了幾小時。車裡因疲憊而一片死寂。突然從車外傳來一陣叫喊聲。一群身披斗篷的孩子,開心得團團轉悠,蹦蹦跳跳,拍著巴掌,圍繞汽車不斷奔跑。車子正行駛在一條長街上,兩邊是低矮的民房:竟已來到一處綠洲。風還在刮,不過屋牆擋住了沙粒,光線也比較明亮了。然而天空依然有些灰暗。在叫喊聲中,車子猛剎也產生咯咯的雜訊,它終於在一家客棧干打壘的拱頂下面停住。那裡玻璃窗骯髒不堪。雅尼娜下了車,一上馬路便覺得搖搖晃晃。她發現:在一片民房的上方,兀然突起的是一座黃顏色的清真寺尖塔,造型甚為秀美。在她的左側,已可瞥見第一叢棕櫚樹,那是綠洲的標誌。她可真想過去看一看。雖然時日已近正午,風卻吹得凄厲,寒氣十分逼人。她連連哆嗦著。正待轉過身來招呼馬賽爾,卻先見那軍人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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