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喏,我又重操舊業,充當辯護律師。請原諒,要知道,我有我的道理。哎,離這兒幾條街有一家博物館,名叫「住在頂樓的上帝」。從前,他們將聖人的墓穴放在地下。無奈的是,這裡的地底全是水。不過如今可以放心了,他們的上帝既不在頂樓,也不在地下。他們將他捧到法庭高層的座位上,藏在心頭隱秘處;他們敲槌子,尤其是審理案件,以上帝的名義審判。上帝對有罪的女人說:「我也不想判你的刑!」說歸說,他們還是要判,而從不寬恕。「以上帝的名義」,你得這麼說。上帝?他沒那麼多要求,老友。他要人家愛他,如此而已。當然有人愛他的,連基督徒里居然也有,不過屈指可數罷了。上帝預見到此點,他很有幽默感。您知道,膽小鬼彼得竟不認他:「我不認識這個人……不知道您指什麼……」云云。彼得太不像話。而上帝卻開了個玩笑:「我將在這塊石頭 上修建我的教堂。」含譏帶諷,莫過於此,君以為如何?可是不然,那些人還是說自己正確:「請看,上帝早就說過!」上帝是說過,他知道來龍去脈。後來,他就一去不復返,讓他們審理和判決,口稱「寬恕」,心藏惡意。

不過也不能說「憐憫」不復存在。不是的,咱們還會常常提到「憐憫」的。只是不再宣告任何人無罪。在死去的「清白無辜」的軀體上,法官們聚眾成堆,有各種法官,擁護基督和反基督的。何況是同一批人,在土牢里和解啦。可別只是責怪基督徒,其他人也有份兒。您知道,在這座城市裡,笛卡兒曾住過的房子變成什麼了嗎?精神病院。做對啦,人人說囈語,外加迫害。當然,我們這些人也一樣,不得不入伙。您應當看出:我什麼也不放過,您也一樣。既然都成了法官,咱們彼此相對,個個有罪,都以自己惡劣的方式充當了基督,一個一個上了十字架,並且始終不明真相。至少咱們兩人將有罪,幸好我克拉芒斯找到了出路,找到了唯一的解決辦法,也就是找到了真理……

不,這就打住。親愛的朋友,不必擔心!而且我就要同您分手,已經到了我家門口。一人獨居,再加疲乏,您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當成先知啦。反正我是這樣的,躲在石塊、濃霧和死水形成的荒漠里,我成了平凡時代的空頭先知,即空頭預言家。我是沒有救世主耶穌的以利 ,渾身發燒、酒精中毒,背倚這扇破門,指頭指向低低的天空,痛罵那些不受審判的無法無天之輩。親愛的,他們不願受審,問題就在於此。信奉法律的人不怕審判,那會將他重新置於他信仰的秩序之中。但人類的大災大難在於無法無天的審判,咱們處於這災難中。法官失去天然約束,一切全憑巧遇,於是幹勁十足。那麼,豈不該趕在他們前頭?這就忙得團團轉啦。先知和庸醫輩出,忙著出示法典或天衣無縫的安排,免得世界搶先變得荒無人煙。天幸,我既是終局又是開場,做的事預告著法律。簡言之,我成了「懺悔法官」。

別急,別急。我明天再告訴您這美差的內容。您後天動身,時間緊。請上我家來,以摁鈴三次為記。您回巴黎?巴黎較遠,很美,我記憶猶新。我記得大約在此季節巴黎的黃昏景色。夜色悄悄降臨被煙熏成深藍色的屋頂上,空氣乾燥,塵囂漸落,但市內仍有嗡嗡鳴聲。塞納河水似在緩緩上漲。我在大街小巷徜徉。我知道,他們此刻也在遊盪!他們在馬路上行走,假裝急忙趕回氣象森嚴的家,重逢厭煩之至的女人;可老友啊,您是否知道大城市裡遊盪的獨身漢是怎麼回事?

很慚愧,得躺著接待您。沒什麼,有點發燒,用刺柏子酒治。我已習慣於此類發病。大概是瘧疾,當教皇時染上的。不,不完全是開玩笑。我知道您的想法:在我的敘述中真假難辨。我承認您說對了。我自己……請看,一位熟人將眾人分為三大類:寧願實話實說而不違心說謊者;寧願說謊而不講實話者;既愛說謊又裝神秘者。請您把我歸入適合的一類。

其實有什麼關係?謊話最終不是導向真理么?而我的故事不論真假,不是歸於同樣結局意義也雷同嗎?那麼,不論真假,只要都能透露我的過去和現實便可。有時按說謊者的話而不是按說實話者的話判斷,反而更明白無誤。真理像光明一樣,令人眼花。謊言倒像黃昏美景,襯出萬物的真相。但信不信由您:我在一個俘虜營里被任命為教皇。

請坐。不妨看看這房間。空無一物,卻整潔。像弗美爾 的一幅風景畫,沒有傢具,也沒有瓶罐。連書也沒有,我早就不讀書了。從前,我家到處是讀了一半的書。這很可惡,正像有人咬了一口上好的鵝肝,然後拋掉。而且我只愛看《懺悔錄》了。而此類作者寫書主要是為了不懺悔、不說已知的事。他們自稱坦白了,那就該小心啦,是要給屍體化妝啦。請相信:我當過雕金器的工匠。因此,來個乾脆利落。不再要書了,也不要無用之物,僅限必需品,如棺材一般乾淨、光亮。何況這些荷蘭床硬邦邦的,罩著潔白床單,在這裡死等於裹好了屍布,散發著純凈的香氣。

您想了解我當教皇的風風雨雨嗎?要知道,實在平淡無奇。我有跟您交談的力氣么?有。我覺得燒退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地點在非洲,由於隆美爾 之功,戰火在熊熊燃燒。請放心,我並未參戰。我已避開歐戰。當然也被動員了,但從未上前線。我有點兒遺憾。或許這本可改變許多事情。法軍無須我上前線。它只要求我參加撤退。接著我回到巴黎,見到的是德國人。我受到抵抗運動的誘惑,人家已提起這事;差不多同時,我發現自己是愛國的。您在笑?您錯啦。我是在夏特萊地鐵站有此發現的。一條狗在那縱橫交錯的地方迷了路,它個頭兒很大,毛很硬直,一隻耳朵負傷,兩眼活潑,它蹦跳著,嗅著行人的膝彎。我愛狗由來已久,歷時不變,一往情深。因為它們知道寬恕。我招呼這條狗,它躊躇片刻,後來顯然響應了,興高采烈地搖尾,離我只有幾米遠。這時一名年輕的德國兵輕快地趕過我,走到狗前頭,他便用手撫摩它的腦袋。那狗毫不遲疑,同樣興高采烈地跟上,與他一同消失。我又失望,又對那德國兵不勝憤慨。如此看來,我必須承認:這反應是愛國的。假如那狗是跟一名法國平民走,那我連想都不會想。但這時我設想這犬變成了德軍某團的寵物,覺得極為氣惱。這測驗很說明問題。

我來到法國南方,想了解抵抗運動。但一去打聽,我躊躇了。覺得這不免是輕舉妄動,至少是浪漫之舉。我尤其認為:地下行動不適於我的氣質,以及登高遠眺、一抒胸臆的愛好。我覺得似乎是讓我待在地窖里,日日夜夜編織壁毯,等待莽漢撞入抓我;他們先拆掉我的編織物,然後把我拉到另一個地窖,將我毒打至死。我佩服這深入地底的英雄氣概,但我做不到。

我轉往北非,模模糊糊的想法是去倫敦。但非洲形勢不明,對立的黨派似乎都有理,我不表態。您的表情似乎是說,我略去了有意義的細節。不錯,可以說我看出了您很聰明,所以長話短說,讓您更得要領。反正我最後抵達突尼西亞,一位多情的女友給我找了一份穩定的工作。這是位聰明的女人,在電影界服務。我跟她到了突尼西亞城。直到盟軍在阿爾及利亞登陸,我才弄清她的真實職業。就在這天她被德國人逮捕。我也跟著被捕,自然並無根據。她後來如何,我一無所知。至於我,人家未傷到我毫髮,擔驚受怕一番之後,我才知道不過是防患於未然。我被囚在的黎波里附近,未受虐待,卻飽受饑渴。茲不詳述。咱們這些二十世紀前半葉的人,無須描繪,即想像得出此等處所情形如何。一百五十年前,詩人吟風弄月,歌頌水光山色。如今咱們是抒牢獄之情。因此,我聽憑您自己想像。只須加幾點特色:酷熱、陽光直射、蚊蠅、沙漠、缺水。

同伴里有個法國青年,信教。嗨,說來像天方夜譚呢。一位迪·蓋克蘭 式的人物。他從法國潛入西班牙進行鬥爭,佛朗哥將軍逮捕了他。在佛朗哥的集中營里看到鷹嘴豆是上帝派給的佳肴,未免鬱鬱寡歡。後來他到了非洲。非洲的晴空和牢里的文娛活動,都未能解其憂愁。但沉思默想(也有陽光之助)使他稍有改觀。某日,在滾燙的帳篷下,我們十來個人氣喘咻咻,而且被蒼蠅團團圍住。他又再次痛斥所謂「羅馬人」。他好幾天不刮臉,直愣愣地盯著我們。他赤膊,汗水涔涔,兩肋畢露,手指輕叩每根肋骨。他宣稱:應當有一位新教皇,與賤民同住,因此不必向祭壇禱告。這新教皇應儘快產生。他那直愣愣的兩眼把我們盯得更緊,一邊還大搖其頭。他重複道:「正是,儘快!」接著他平靜了一些,用惆悵的聲音說,應在這些人當中產生。條件是選一位長處短處兼備的「全才」,發誓唯他是從;他則必須對己對人維護這痛苦的團體。他又問:「咱們誰的弱點最多?」我愛開玩笑,便舉手,而且只有我舉。「很好,就由這位讓·巴蒂斯特來干!」這話不太准,當時我用的是另一化名。他至少又說:像我這樣自告奮勇,也算是一種美德,因此主張就選我得了。其他人故作贊同之態,表情略帶嚴肅。其實是迪·蓋克蘭令人生畏。我呢,似乎笑不大出來。我先以為這年輕的先知言之成理;後來想到驕陽似火,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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