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坦言之,有沒有借口?有一條,但寒磣之至,說不出口。不妨提一提:我從未真正以為人間百事值得當真。什麼事動真格兒,我也不知道。至少不是這些事,我不過當它兒戲,或者叫人煩心罷了。有人費勁或篤信什麼,我一直不能理解。有些人很古怪,我看了吃驚,至少心中存疑:他們可以要錢不要命,或者為什麼「地位」費盡心機,或者鄭重其事地為家業捨命。我想起一位朋友,他忽然想戒煙,而且憑毅力居然辦到了。某天早晨他打開報紙一看:第一枚氫彈爆炸了,而且聽說威力無窮,於是趕緊跑進了煙草店。現在我比較能理解他了。

當然,我有時也假裝認真對待生活。但很快,這「認真」本身也顯得輕佻了。於是我只是繼續儘力扮演自己的角兒。我表現得有效率、聰明過人、積德積善、很守本分、時而發怒、時而寬厚、助人為樂、積極向上……好啦,就此打住。您明白:我跟這些荷蘭佬一樣,人在心不在,占的位置越大,就越是神不守舍。我唯一熱誠的時代,還是從事體育運動的時候,以及在團隊里演戲自娛的歲月。這兩件事都有「遊戲規則」,也並不認真,但大家權且當真。如今世上還有兩個處所是我感到清白的:一是星期日人山人海的體育場,一是我無限嚮往的劇場。

不過在愛情、死亡、微薄的收入這些問題上,誰能說這種態度是在理的呢?可應當怎樣呢?我想像中的淳樸愛情,只有在小說或戲劇中才存在。那些要死要活的人物完全進入了自身的角色。我那些窮客戶的自我辯護似乎總是符合這類模式。這樣,我生活在這類人之中,卻無共同利益,於是就不能相信自己的承諾。我斯文、懶散,足以滿足他們的期望,去從事工作、過家庭生活以及盡公民義務;但也每每心不在焉,終於把什麼都弄得一團糟。我一輩子都具有兩重性:最鄭重其事的行為,往往也是最不願承諾的事情。也許正因為如此,我更是錯上加錯,愚不可及地自譴自責,堅拒已感到在醞釀中(藉助親朋好友並針對我)的審判,也許我因而不得不尋找出路?

有一陣子,我的生活表面上一如既往。我是上了「軌道」的車子,滾滾向前,似乎蓄意而為,熟人對我倍加讚賞。倒霉就倒在這兒。您當記得,有道是:「人人讚揚,必定遭殃!」哦,真是至理名言!我遭殃啦。車子失靈,莫名其妙地停了車。

正在此時,死亡的念頭鑽進生活。我數落著:離了此一生還有幾年。我回想同齡人誰已過世。來不及盡責的思想折磨著我。什麼「責」?我也說不上。實在說,我正在做的事值當嗎?但不儘是懷疑這一點。一味困擾我的是可笑的顧慮:不能沒有坦承全部謊言就西歸!不是在上帝或他的使徒面前,我不信這個。您當了解。不,是向凡人、朋輩或女友認錯。否則,即使終生只隱瞞了一句謊話,死了就無法挽回。誰也永遠不會知道此事的真相,因為唯一知情的正是死者,他已帶走了秘密。這是毀滅真相。每念及此,我深感不安。不過如今卻有點兒叫我高興。一想到只有我知道人人想尋根問底的事,而且我掌握的情況令好幾個警察局徒然奔走,便馬上沾沾自喜。這且不表。當年我想不出辦法,苦不堪言。

我還是振作起來。在千秋萬代的歷史中,某一個人的一句謊話算得了什麼!一場可悲的騙局,卻妄想撥亂反正,真是自不量力。須知那不過是滄海一粟!我還自忖:從目睹的實例看來,軀殼的死亡是一種重罰,那本身等於寬赦一切罪過。彌留的掙扎,換來了「得救」(即永遠消失的權利)。話雖如此,我的不安卻與日俱增。死亡的念頭盯住我不放,我每每夢驚而起,一片讚美之詞令我無地自容。我覺得謊話也有增無減,那情形之嚴重,弄得我永無寧日。終於有一天我把持不住了。我的第一反應是凌亂的。既然我是說謊者,那就要表明此點,並且在這些白痴發現之前,將我這「兩面性」朝他們迎頭擲去。要我辨明是非,那我就迎戰。為了防患於未然,我就想像自己如何爭取貽笑大方。總之,還是要終止審判。我要爭取恥笑者站在我這一邊,或至少我要站在他們那一邊。比如我設計在街上推搡盲人,我因此居然暗自竊喜,這使我發現,自己有一部分靈魂對盲人是恨之入骨的。我還策劃把殘疾人的推車放了氣,跑到建築工人腳手架下罵他們「骯髒的窮鬼」,鑽進地鐵打嬰兒耳光。我臆造這種種行為,卻一點兒也未付諸實踐。或者幹了差不多的事,卻完全忘記了。反正一聽到「公正」這個詞兒我就發怪脾氣。我的辯護詞里自然還要用它,但報復的辦法是在大庭廣眾之下痛斥人道精神。我宣布要發表宣言,揭露「被壓迫者」如何壓迫正人君子。某日我在一家餐廳平台上吃龍蝦,一個乞丐過來糾纏。我叫老闆將他趕走。這位主持「公道」者斥責道:「你在妨礙別人。你總該設身處地,替這些老爺太太想一想嘛!」我熱烈鼓掌。我還對願聽的人說,我很欣賞一位俄國地主的性格,可惜如今已不能效法他。他的農奴不論向他致敬與否,他都下令鞭笞,他認為兩者都大膽放肆。

我還記得有些更嚴重的越軌行為。我動手寫一部《警察頌》和一部《鍘刀禮讚》。尤其是,我以去那些「專用」的咖啡館為己任:在那裡,職業的人道主義者經常聚會。我過去表現極好,當然受到歡迎。進去之後,我不動聲色地發出咒語:「他媽的!」或只說:「媽的……」您應當知道,這些人道主義的「初入教者」是如何靦腆。一時舉座木然,不知如何是好:他們彼此面面相覷,接著一陣嘩然,有的逃出咖啡館,有的憤然耳語,卻不聽別人發表演說。人人前俯後仰,如同魔鬼淋了聖水般亂成一團。

您一定覺得這很幼稚。但這類玩笑可能有更嚴肅的道理,我想打亂遊戲,特別是消除我的好名聲。一想到這些恭維,我就怒從中來:「一位像您這樣出色的人物……」人家客客氣氣地對我說,我卻臉色變得煞白。我不要他們的尊敬,因為它沒有普及;而既然我不予接受,那也「普及」不了。那麼就不如連審判帶好評一律抹上可笑的色彩。無論如何,我得釋放出那壓迫得我要閉過氣去的感覺。我到處陳列外表華麗的「時裝模特兒」,為了揭示它肚皮里的貨色,就得打碎它。我想起某次要與年輕的實習律師一起開一次座談會。律師公會會長把我吹得天花亂墜,我受不了啦。我以慣常的激情開始演說,這類「訂貨」我張口便有。突然,我提出要以混淆是非的辦法來進行辯護。我指出:現代「宗教法庭」在混淆是非方面已登峰造極,它總是將盜賊和正人君子放在一起審判。將前者的罪行算在後者的賬上。不要這樣做。我的辦法正好相反,應當為盜賊辯護,同時論證那正人君子有罪。這正人君子便是律師。我說得詳細:

「假定我願為一位值得同情的公民辯護,比方說,一位因情妒作案的殺人犯。陪審團的諸位先生:這位被告天性善良,卻因男女之情備受煎熬,這當中令人憤慨的因素實在微不足道。假如此人站在圍欄的這一側,坐在本人現在的席位上,豈不是要嚴重得多?這邊的人無善良可言,而且也未因受騙而痛苦。我現在很自由,不受你們嚴厲審問的約束。可諸位知道我是個什麼東西?我是一名類似天之驕子的公民,也是一個淫棍,發起脾氣來不亞於埃及法老,還是一條懶蟲。我沒殺過人?固然還沒殺。可有些頗有功德之士,我不是坐視不救么?大概有過此類案例。大概我還要重犯。而眼前這一位,請仔細端詳,他決不會重犯。他現在還為自己的罪過感到意外呢。」聽了這番宏論,年輕的同行們不知所措。稍後,他們發出略帶嘲弄的笑聲。待到我做結論時,我振振有詞地大談人性和假定應有的人權,他們這才放了心。這也說明「習慣成自然」嘛。

我一再做這些無傷大雅的荒唐事,最多不過讓輿論導向有些變化。沒使它信服,尤其是讓我信服。聽眾一般表示驚奇,感到困惑,有些抵觸(跟您差不多,請別否認),所以我無法平靜。請看:責難自己並不能洗刷自己。要麼我本來就是無罪的羔羊。自責得講方式,我設計頗費時間,而且不到完全自在的分上還設計不出。至此,我身邊的人仍不免覺得好笑,我凌亂的抗爭不足滌盪其中的好意和友情,這令我不快。

現在我覺得大海在漲潮。咱們的船就要開動,天色已暗。看,高處白鴿聚合成群。它們相互偎依,幾乎停止了翱翔,夕陽正在西下。咱們還是安靜下來,觀賞這有幾分凄慘的晚景吧。不行嗎?對我的話有興趣?您真老實。何況我真會引起您的興趣呢。關於感化法庭法官,且容後表,我先說說縱慾和地牢的事。

親愛的,您弄錯啦,船行駛得很好。不過這須德海是一汪死海,或幾近死海。它的海岸平坦,又籠罩在霧裡,真不知道源於何地,終於哪方。因此,咱們是在毫無標誌的情況下航行,無法判定航速。總之是在前進,一切毫無變化。這哪裡是航行,簡直如在夢中。

當年在希臘群島,我的感覺正相反。新的大島小島不斷在天邊顯露。那連樹影兒也沒有的弧線勾勒出了天際,那滿是岩石的海岸突現在波濤之中。沒有朦朧的景象,在清晰的光照下,一切都是「標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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