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不用說,真正的愛情極為罕見,一百年出現兩三次罷了。其他不過是虛榮或煩悶而已,說到自己,我並不自認為超凡脫俗。我絕非清心寡欲之輩,恰恰相反,是個多情種子,且極易傷心落淚。不過我的動情是為自己感慨,我只愛我自己。但籠統說我沒愛過別人也不對。我這一生至少結過一次情緣,而我是被追求的。在這方面,除去少時難免有周折,倒是很快有了準頭兒:我的愛情生活中唯一算數的便是肉慾。我只是尋找洩慾和征服的對象。我的體質很有助益:老天爺待我不薄。我因此而很自負,屢戰屢勝,也不知是滿足了肉體還是實現了虛榮。喏,您又要說我在自吹自擂啦。我並不否認,由於句句是實話,我並不怎樣得意。

總之,我的肉慾本身極為強烈,即使為了十分鐘的恩恩愛愛,我就可以不認爹娘,後悔一輩子也在所不計。說得不對!尤其是為了十來分鐘的飄飄欲仙,如果我確知並無後續的麻煩,那我更要投入。我自然也立了一些規矩。比如,朋友們的老婆是不可染指的。辦法很簡單:在行事前幾天,誠心誠意地終止對夫君的友誼就是了。也許我不應當把這叫做「肉慾」。肉慾是不招人討厭的。不妨包涵點兒,把這叫做「生理缺陷」:除了把做愛看成做愛之外,就什麼也不懂,算是與生俱來的無能。不管怎樣,這缺陷倒叫人感到舒舒服服。跟我的健忘一配套,我就格外自由自在了。同時,這使我顯得更超然、更自主,於是頻頻得手。浪漫情調我絕不夠格兒,給傳奇故事添油加醋的本事還是有的。我那些相好的女士跟波拿巴頗有雷同之處:人人幹不成的事兒,她們卻穩操勝券。

在這類交易當中,我除了肉慾也有別的滿足,那就是表演癖。我喜歡女人充當某種表演的夥伴,她們至少樂於表演天真無邪的角兒。瞧,我歷來不甘寂寞,日常生活里我頂喜歡休閑娛樂。即使五光十色的社交活動也極易令我厭倦,但跟心愛的女人在一塊兒卻從不覺得膩味。說來慚愧:我寧可放棄同愛因斯坦的十次談話,也不能回絕同一位充當配角的漂亮戲子的頭場幽會。等到了第十場幽會,我倒當真想見見愛因斯坦或者專心讀書了。總之,我只是在小小荒唐的間隔中關心大事。往往我同友人當街進行熱烈的爭論,萬一這時哪個小妖精正在過馬路,我準會獃獃地站在路邊,把爭論的焦點忘得一乾二淨。

反正我是在演戲。我心裡明白:她們不喜歡直達目的地。先要有喁喁私語,或如她們所說,先要訴說衷情。我是當律師的,自然不愁沒詞兒;在團隊當兵時又學過演戲,對使眼風也不外行。我的角兒千變萬化,但戲本子卻只有一個。比如,「一見鍾情」就是最古老的保留節目,而且屢試不爽。只需哼哼幾句「說不清楚為什麼」,「沒什麼道理」,「我並不想談戀愛」,「對談情說愛早已厭倦」……就必定奏效。還有一個節目就是「天賜恩澤」:那就得宣稱「別的女人一向做不到」;還要說,「也許開花結不了果(因為不能未卜先知),但妙就妙在這裡」。尤其是,我練就了一小段台詞,深得對方青睞,您也定會拊掌稱是的。這段台詞的要點是:「我算不了什麼」(要說得悲切而又痛心),「用不著留戀我」,「我別有生活樂趣」,「不在於俗見的快樂」,「不過也許我寧可放棄一切,去追求這平平常常的快樂」,「只可惜如今為時已晚」。至於為什麼會「晚」,我卻三緘其口,深知向枕邊人「保密」的趣味無窮。從某種角度來說,我對自己的胡謅深信不疑,我是生活在角色當中的。無怪乎女伴們也演得十分賣力。感情最豐富的幾位對我的角兒體察入微,終於凄凄惻惻地委身於我。另外那幾位見我按演戲的章法辦事,先動口後動手,反倒急於求成。於是我兩頭得計:一是實現對她們的慾望;二是滿足了自尊心,因為每回都驗證了我的功效。

這可是千真萬確,即使有幾位不能令我盡興,我也竭力不時與她們重敘舊誼,真是常言所道「久別如初識」;緊接著又如當初配合默契,還證明「藕斷絲連」,全靠我來縫接。有時我竟至逼她們發誓不得與任何其他男人有染,好讓我自己一勞永逸地放心。但我這不放心與感情無涉,甚至也用不上想像力。深入我膏肓的是某種妄自尊大,這使我很難設想:跟我做了愛的女人怎能跟別的男人同枕共席(雖然她們明擺著要這麼乾的)。但此種發誓束縛了她們,卻放開了我的手腳。既然她們不沾別的葷腥,我就可以同她們一刀兩斷;她們另有所歡時我反而做不到。我只要把她們的身子明驗一次,就感覺得到「長期有效」。您道奇不奇?親愛的同胞,真相就是如此。有人大喊:「一定得愛我!」另一些人呵斥:「不要愛我!」但別有一族(最惡劣、最陰險的那一族)卻要求:「不必愛我,卻要對我忠實!」

只是那「驗證」並非一勞永逸的,每有新人就得重新開張。一再重複,積久成習。很快地,現話就脫口而出,成了條件反射:終於變得沒有慾念也要渴求。須知至少對某些人而言,捨棄不欲之物反而難上加難了。

某日即發生此種情形(姑且隱去女方姓氏)。她並未令我真正動心,卻因被動貪婪刺激了我。說實話,戰果平平,這本也在意料之中。我從不懊惱,很快忘掉了這冤家,後來也未見到她。我以為她並未發現箇中玄機,沒想到她還會有什麼高見。何況她那消極等待的神態,更使我以為她退避世俗。不料幾個星期之後,她竟向第三方對我說三道四。我當即覺得有點兒受騙上當;她不太消極哩,卻很有些主見。我聳聳肩,假裝一笑了之。我真是將這事付之一笑,因為顯然是小事一樁。要說在哪方面應將「謙虛知足」立為規矩,那麼男女之事便首當其衝,因為風雲變幻,難以預測。誰知當我獨自反思之際,心中依然憤憤不平,立誓要一爭高下。聳肩歸聳肩,行動又怎樣呢?過了不久,我又見到這女人。我如此這般引逗她,這回真正弄到了手。其實並不難:女人也不甘受挫的。從此以後,我或明或暗,千方百計地折磨她。今天拋棄她,明日又鴛夢重溫,而且強迫她在難堪的時間地點聽我擺布,時時刻刻虐待她,就像獄卒對囚犯那樣抓住不放。這光景一直持續到某日,在縱情狂歡、弄得她死去活來之後,又逗得她在大庭廣眾之下誇耀自己受辱的經歷。正是從這天起我反而疏遠她,後來我乾脆將她拋到腦後。

您彬彬有禮而沉默寡言,我同意您的私見:此番經歷算不得光彩。可親愛的同胞,也請您回首一下往事:如有類似閱歷,也不妨稍加披露。我本人一想到這段趣史,迄今還忍俊不禁。不過這笑有些不同,跟我在藝術大橋上聽到的笑聲倒有些相像。我是笑我自己的言談和辯護詞,主要是那些辯護詞,而不是對女人們說的那些話。對女人們,我至少沒有撒謊。在我的態度間,我的本能毫不拐彎抹角地說著真心話。且說做愛的行為罷,那就是一種自白嘛。自私心理在其中表露無遺,虛榮心也顯而易見,要不然就是真心為他人著想。一言以蔽之,在上文提到的那樁可嘆的故事中,我比在別的遭遇中更坦誠,連我自己也不曾料到。我亮明了自己的身份,道出自己怎樣才能過日子。與外表相反,我在私生活里比較自尊(即使在干出上面那種事時,或許尤其是那時,也不例外),而絕不是在口若懸河、侈談正義和無辜的官腔里。至少可以說,當我自覺在跟活人同做一事時,我不能自欺欺人,隱諱自己的天性。「人人在尋歡作樂時都無欺無詐」,親愛的同胞,不知這話是我在讀書時所見,還是我自己的感想?

我同一個女人決裂頗費躊躇,這就形成了同時有許多相好,這情形我並不歸之於情感豐沛。我的哪位相好如果因為達不到高潮而言退,這時並不是感情在促使我行動。接著便是我向對方靠攏,表示讓步,並且滔滔不絕起來。感情也好,酥軟甜蜜的心情也好,都是我在促使她們萌生。至於我自己,只有浮光掠影的感受,不過是受到對方拒絕的刺激,對於可能失去情愛有些警覺罷了。的確,有時我也真以為自己很痛苦。但只要那冤家真正離去,我就不難將她忘掉,而如果她決定重投我的懷抱,我卻會當面無視她的存在。不,當我面臨被拋棄的危險時,喚醒我的既非愛情,也非某種寬宏大度之心,而僅僅是被愛的慾望和得到應得之物的渴求。一旦被愛,相好的又被遺忘,這時我卻揚揚得意,心滿意足,待人接物也就和藹可親起來。

須知這份愛心我一旦復得,就又覺得不堪重負。我惱火的時候,就詛咒心愛的冤家早死。這一死既可把雙方的關係鑄成定局,又可免除對她的束縛。但你總不能咒得人類死光,或者至少地球人口銳減,以便享受非如此就不可得的自由。我出於情理和對人類之愛,都反對這樣做。

這類勾搭引發我最深沉的感情,唯有一種感激而已。那時事事順當,人家不但讓我自由自在,還可到處走動。我剛離開一個女人的床笫,就跟另一個女人甜言蜜語,甚至嘻嘻哈哈。好像我欠了一個女人的情,也就對所有的女人過意不去。雖然我這種感情看上去含糊不清,實際結果卻明明白白:我保持了同身邊所有相好女人的關係,想什麼時候利用就什麼時候利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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