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我看出這番表白令您吃驚,難道您就沒有突然需要過支持、援助和友誼?當然也需要。我呢,我學會了以同情為滿足。同情比較容易爭取,而且並不要求承擔義務。「請相信我十分同情……」在內部致詞中,這類話後面緊接著就是「現在讓我們處理別的事情」。所謂同情是內閣總理的口頭禪,在天災人禍發生時,可以廉價奉送的。友誼就不那麼簡單了,要爭取到得長期努力並不辭辛勞。但友誼一旦獲得,就沒有辦法甩掉,而必須加以應付。可別相信您的朋友們(您應該那樣)會天天晚上給您打電話,以便弄清您是否正好當晚要自殺,或者僅僅問您是否要人做伴,是否想出門。不會的。請放心,如果他們打電話,那也肯定是在您有伴兒,生活很美妙的晚上。自殺嘛,他們倒是會根據認定的您的本分,而慫恿您下決心。親愛的先生,願老天保佑,別讓朋友們把咱們抬得太高!至於那些本該愛我們的人,我是指父母、親近的夥伴(多甜蜜的稱呼!),那是另一碼事。他們總有恰當的字眼,但字眼也就是子彈了。他們打電話就像開機關槍,而且百發百中!哦!這幫巴贊 式的人物!

什麼?哪天晚上?我會來的,請耐心等著。而且我提到朋友和親密的夥伴,是十分切題的。您看,據說某人因朋友鋃鐺入獄,便從此在房內地板上睡覺(因為他的密友不再享有睡在床上的舒適)。親愛的先生,誰又會為我輩睡地板呢?我自己能做到嗎?聽著:我願意做,我一定會做。不錯,總有一天我們都能做到。那時人類就得救了。但這絕非易事,因為友誼是漫不經心的,至少是力量微薄的。它想做的事,卻力不能及。也許歸根結底,它堅持得不夠。也許我們熱愛生活也有限度,您注意到了嗎?只有死亡能喚醒我們的喜怒哀樂,正如我們愛那些新近作古的朋友,對嗎?我們多麼熱愛那些口裡含滿一抔黃土,從此不再饒舌的師長啊!到那時,敬意便油然而生,而他們也許畢生都在期待這一點兒敬意!可您知道,我們為什麼總是對死者比較公正、比較大方呢?原因極簡單!對死者不需盡義務了。他們一切隨我們的意,我們盡可從容不迫,將表達敬意放在一場酒會之後,與美艷的情婦幽會之前,總之是在空閑的時候。即使死者強迫我們盡義務,那不過是毋忘紀念,而我們恰恰忘性很大。不,我們愛的朋友是新鬼,是尚能引起悲痛的死者。其實是愛我們的悲痛,也就是愛我們自己。

我有一位朋友,平素我對他敬而遠之。我有點兒煩他,何況他還挺愛說教。但請放心,在彌留之際,他還是見到了我。我算準了日子才去的。他臨終對我深表滿意,緊握著我的手。還有一個女人,對我糾纏不已,當然是白費力氣。她也很識時務地英年早逝了。於是馬上在我心坎兒上贏得一席之地!而且妙就妙在是自尋短見!老天有眼,一時興起了多麼愉快的忙亂!電話派上了用場,表示至痛至哀;用語極精練,但言簡意賅,還說是強忍撕心裂肺之痛,甚至還有幾分自責!

親愛的先生,人就是這樣,他有兩副面孔:他在愛別人時不能不愛自己。不妨觀察一下您的鄰居:萬一在樓里死了一個人。平常他們過著小日子,睡得安安穩穩。突然,比如說,看門人死啦。他們立刻驚醒過來,不勝興奮,四處打聽,又悲傷、又痛惜。因為是剛死的人,於是興師動眾。他們需要戲劇性,那有什麼辦法!這是他們小小的體驗,是他們的開胃酒!再說,我跟您說起看門人,難道是出於偶然?我的住處就有這麼一位,其貌不揚,心腸狠毒,又卑劣又記恨,恐怕一心修善的方濟會修士也望而生畏。後來我不跟他說話了,但他的生存卻敗我的興。他一命歸天,我還是參加了葬禮。您道這是為什麼?

葬禮前兩天很熱鬧。看門人的老婆生了病,躺在唯一的那間屋子裡。就在她身旁,人家將開口棺材放在支架上。住戶自己取信件。大家推開門,道一聲:「太太,您早!」聆聽了一番對死者的頌揚(那女人邊說邊用手指著死鬼)之後,便帶著信件走開。這沒什麼可以開心的,對不對?但全樓的人還是去了那充滿防腐劑怪味兒的小屋。住戶們並不打發僕人代勞,不,他們不願坐失良機。何況僕人自己也來,悄悄兒來罷了。葬禮那天,棺材直接抬出有困難,小屋的門太窄。於是那女人躺在病床上似喜似悲地驚嘆道:「親愛的,你的個頭兒真高啊!」葬禮主持人忙答道:「太太,不必擔心。咱們將他側著身子,立著抬出去!」人家真這樣做了,然後再將他平放下來。在場的還有一位昔日的酒館服務員。後來弄明白,是每晚必到的酒友。除了此人,我是唯一走到墳場,並且往棺材上拋鮮花的人。那棺材的奢侈著實令我吃驚。葬禮既畢,我又登門拜訪遺孀,聽她裝腔作勢地道了一番謝。您說這一切有什麼道理?沒啥道理,除了因為在一起喝過酒。

我也參加過一位律師公會老夥伴的葬禮。那是一位眾人瞧不上的小夥計。我照樣同他握手。我在工作地點同人人握手,每天來去兩次(而不是一次)。這誠懇而淳樸的態度使我深得人心而又代價不大。這人心卻是我發跡所必需的。至於那小夥計的葬禮,律師公會會長就不曾光臨了。我是親往的,並且是在遠行的前夕,這一點頗引人注目。也正因為如此,我早知道人家會發現我到了場,並且會稱讚一番。這您就懂啦,連這天下雪也沒能擋住我。

是怎麼回事?我正要說呢,別擔心。何況這還是我的話題。不過我要再提到那位看門人的太太。她不惜傾家蕩產,買了好木材、銀十字架、銀扶把,為的是好好享受一番自己的悲痛。可過了不到一個月,就當上了一個好吹牛但嗓門兒很甜的男人的姘頭。他狠狠地揍她,只聽得一陣陣慘呼,緊接著他就打開窗戶,高唱他最得意的詠嘆調:「女人啊,你們長得真漂亮!」鄰居嘖嘖稱奇:「真虧了他!」請問「虧」他什麼?其實,這男中音歌唱家表裡不一,那看門人的太太也表裡不一。但沒有任何證據表明他倆不相愛。何況也不能證明她不愛自己的丈夫。再說,當這好吹牛的男人嗓子疼痛,兩臂疲乏,接著遠走高飛之後,這忠實的妻子又對亡夫讚不絕口了。不管怎麼說,我還認識另一些人,一個個也都儀錶堂堂,但卻不見得更忠心、更誠懇。我認識一個男人,一生有二十年獻給一個冒冒失失的女人,為她犧牲了自己的一切:朋友、差事,甚至日常的體面。可某天晚上他卻承認自己從來也不愛她。他只是解悶兒,不過如此;他像大多數人一樣感到煩悶而已。於是他為自己製造了一種複雜曲折的生活。得搞出點兒事來,這就是大部分人類職責的由來。得有點兒事,哪怕是毫無愛情可言的盡心,哪怕是製造一場戰爭或死亡!因此,葬禮乃千載難逢的良機!

我呢,至少我沒這種借口。我並不感到煩悶,因為我在主事。我要提到的那天晚上,應當說是尤其不煩悶的一天。不,說真的,我不想製造什麼事端。然而……親愛的先生,您瞧:那是一個美好的秋夜,城裡還比較熱,而塞納河上已籠罩著濕漉漉的空氣。夜色已降臨,西邊的天空還很明亮,但正漸漸變得暗淡。路燈發著幽微的光亮。我順著左岸的長堤上走去,目標是藝術大橋。在舊書商已鎖好的書箱之間,可以瞥見河水的閃閃金光。河岸上行人稀少:巴黎人已在進晚餐。我腳下踩著沾滿灰塵的黃葉,那還是夏季殘留的痕迹。天空漸漸布滿繁星,若從一盞路燈走向另一盞,便可瞥見它們悄然映眼的模樣。我正在享受這塵囂之後的寧靜,這溫馨的夜色,以及漸顯空曠的巴黎市容。我很滿足。這一天收穫不小:為一位盲人辯護,我要求的減刑做到了,客戶同我熱烈握手;作了一兩次慷慨的捐贈;下午在幾位老友面前,發表了一篇出色的即席講話,抨擊統治階級心狠手辣,以及上層人士的虛情假意。

這時我登上了已人煙稀少的藝術大橋,為的是看一看夜色朦朧中的塞納河水。我正對著「綠色美景」餐廳站立,聖路易島盡收眼底。我覺得心中升騰起一種強勁有力以至頗有成就的感覺,頓時心曠神怡。我挺了挺胸脯,正要點燃一支香煙(象徵心滿意足的香煙),卻聽見我身後爆出一陣大笑。驚訝之餘,我立刻掉過頭來,並未見有人影兒。我徑直走到欄杆邊上,也未見有駁船或輕舟。我回身朝著小島,於是重新聽見背後傳來的笑聲,只是顯得有些悠遠,似乎沿河漂下。我木然而立。笑聲漸行漸弱,但仍清晰地聽見它發自我的身後。它沒有別的來源,除非來自水上。與此同時,我聽見自己的心臟怦然跳動。別誤會,這笑聲毫無神秘之處。那是一陣善意的、自然而然的、幾乎是友好的笑聲,似乎是為了顯示事物的本色。何況頃刻間,我就什麼也聽不見了。我回到堤岸上,走進多飛內街,買了一包根本不需要的香煙。我有些懵懂,呼吸急促起來。這天晚上,我給一位朋友打電話,他不在家。我正猶豫是否要出門,卻聽得窗下傳來了笑聲。我打開窗戶,的確,外面人行道上有一群青年人正高高興興地相互道別。我聳了聳肩,就關上了窗子。反正我有一樁案件要研究。我走進浴室,倒一杯涼水喝。面孔在鏡子里發出微笑,但我似乎覺得那微笑不單是我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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