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彩花繩

那個黎明,突然響了一陣雷,不是炸雷,像空推著磨子的轟隆聲,從窯崖頂上碾過。黑亮和兔子都沒有醒,我一下子就坐起來了。開窯門出來,老老爺已經在葫蘆架那裡了。葫蘆的藤蔓早已枯乾了,死了屍體還在撐著,在風裡,葉子嘶啦嘶啦地響。我說:天晴著呀,咋就打雷了?老老爺說:今日是二月二,我就看你家誰能起得早,果然就是你!我說:二月二呀!起得早是啥說法?老老爺說:二月二龍抬頭么,大地解凍,萬物復甦,有靈性的都醒來早。我很得意,黑家大小人還睡著,該是些豬了,就笑了一下,說:醒來早的得掃礆畔么。拿笤帚掃起來。

我真沒想到又是二月二。二月二任何蟲蟲蛾蛾的都從地里出來了,出來就可能傷害人,所以喝雄黃酒,要戴香荷包。這在我的老家是風俗,在城市裡也是風俗,天底下的風俗都是一樣的吧,圪梁村卻還多了一樣:炒五豆。黑亮爹起來後就燒火在鍋里炒黃豆,黑豆,綠豆,紅豆,白豆,炒了就用盆子端出來,給黑亮裝了一口兜,給瞎子又裝了一口兜,也給我和老老爺裝了一口兜。黑亮和瞎子把炒豆在嘴裡嚼得嘎嘣嘣響,老老爺說他咬不動,把他的又都給我,但我沒吃。

炒這五種顏色的豆是啥意思?我問。

五種顏色的豆嗎,黑亮說,五豆代表蛇,蠍,蟾蜍,蜘蛛,蜈蚣,五豆就是五毒,炒的吃了,百無禁忌呀!

那吃了五毒不是都在人身子里了嗎?

村裡世世代代都在今天炒五豆呀。

要麼村裡人才都有毒哩。你看看么,有搶的有偷的,有睜著眼睛坑騙的,使著陰招挑撥的,貪婪,忌妒,戳是非,耍滑頭,用得上了抱在懷裡,用不上了掀到崖里,黏上你就把你的皮要揭下來,要吃你了連你的骨頭都不剩!

我竟能一下子說了一堆,說完都覺得我有些失控了,黑亮一時反應不過來,睜著眼睛看我,說不出話來。黑亮爹從窯里出來,說:你出去抱些柴禾吧。黑亮去廁所後邊的豆稈垛上抱了一捆豆稈,放到廚房灶前了,出來對我說:我剛才應該這樣說就能戧住你。我看著他,他說:你才有毒哩!瞧他那個憨傻樣,我想笑但我沒笑,把兔子塞在他的懷裡,我去刮土豆皮了。

氣氛緩和了下來,吃罷飯黑亮就去了雜貨店,而整個上午礆畔上都有人來,有的人家幾乎是男男女女全來了,我從來還沒見過來這麼多人。但來人都去了老老爺的窯里,然後出來就笑笑地走了。我以前在出租屋大院,看見過老伯請來個老和尚,巷子里就有人去朝拜,老和尚便在來人的頭上摸一下。老伯說,那是西藏的活佛,摸一下你的頭你就吉祥了。我不明白村裡人進了老老爺窯里是不是也在摸頭,而那個劉白毛拉著他的孩子走到葫蘆架下了,對孩子說:去了要磕個頭啊。我問劉白毛:老老爺給大家弄啥哩?劉白毛說:你沒看他們手腕上都拴了彩花繩?我這才發現出來的人果然手腕上都拴了個彩花繩。礆畔上又來了拴牢和三朵的媳婦,三朵的媳婦架著雙拐,我說你咋也來了?她說我今年做啥啥不成,才要來么。和她說了一陣話,我知道了這又是圪梁村的老講究,每年二月二了,老老爺都會把備好的彩花繩兒拴給村裡人,意思要把大家的命都拴上,一年裡就人畜興旺,雞犬安寧。我說:這靈驗嗎?她說:萬一靈驗了呢?三朵的媳婦進去拴了彩花繩兒後,老老爺在高聲喊我,我抱著兔子就去了,炕上一個彩花繩疙瘩,老老爺抽出繩頭兒在兔子的手腕上拴了一圈,再把繩頭用剪子剪斷,給我的手腕上也拴了一圈,再用剪子剪斷。說:讓我歇歇。坐在椅子上喘氣。我說:老老爺,你哪兒來的這麼多彩花繩兒?老老爺說:我編的。我說:你編的,沒見過你編呀?老老爺說:每天在夜裡編一點,編了一年了。外邊還有多少人?我說:沒人了。老老爺說:還剩這麼多的,沒人啦?

我喜歡這彩花繩兒,回到我窯里把彩花繩從手腕上解下來欣賞,那是七根各種顏色的線編成的,這可以是漂亮的頭繩么,就對著鏡子扎頭髮。黑亮爹在窯外說:這篩子呢,咋沒見篩子了?我知道這是他要我把窯里放著的篩子拿出去的。黑亮爹從不到我的窯里來,每次要取窯里的東西就這麼說。我放下鏡子,把篩子提出去,返身上炕,又把彩花繩從頭髮上摘下來,因為做姑娘的才扎鮮艷的頭繩,我是孩子的娘了,紮上就太顯眼。但我在拴上手腕時我不拴了,村裡人都在手腕上拴,我把彩花繩拴在了腳脖子上,要和他們不一樣。

到了吃午飯,黑亮遲遲不回來,黑亮爹說:人咋還不回來?我說我叫他去,出門時,伸出腿左看右看,彩花繩兒拴在腳脖子上就是好看。

雜貨店裡黑亮和猴子、有成、光頭在說話,我一去,就都不說了,表情生硬。我看著猴子、有成和光頭,猴子說:嫂子見我就瞪我。黑亮說:她眼睛大,顯得像是瞪人哩。他們慌慌張張起來就走。我問黑亮:啥事這麼神色緊張?黑亮說:說血蔥的事哩。我說:生產血蔥是你和耙子三朵一塊搞的,和他們有啥干係,你哄我!黑亮說:他們讓我幫忙哩。我問:忙啥?黑亮嘴裡胡吱哇著,不往明裡說。我就生氣了,說:是不是偷了盜了什麼東西要你去銷贓啊?!黑亮這才說猴子他們是讓他和我這幾天能把訾米請到家裡來,他們去搶王雲翠翠水秀呀,搶回來了就關在窯里,關在窯里一年兩年不讓露面,就成媳婦了。我罵道:黑亮,你干這事呀!拐賣了我,拐賣了那麼多媳婦,還要光天白日地去搶呀?!黑亮趕緊關了雜貨店門,說:你叫喊那麼大讓人聽見呀?你聽我說么。我說:你把舌頭放順著說!黑亮說:搶了是做媳婦哩又不是要殺呀剮呀,再說,你和她們都熟了,以後都在村裡,你也有個伴兒么。我說:不殺不剮?她們不同意,要反抗,你們就殺呀剮呀么?!你同意啦?黑亮說:我不參與。我說:你引開訾米你沒參與?!黑亮說:我不引開訾米了,咱不管了,可他們都幫過我,你說這事咋辦?我呼哧呼哧出氣,半天心靜不下來。黑亮說:你說咋辦么?我說:你明日進貨去,去了就三天四天不要回來。黑亮說:聽你的。

第二天一早,黑亮真的就開了手扶拖拉機去了鎮上。他一走,我抱了兔子去訾米家,為了不讓黑亮爹懷疑,我讓狗廝跟上。去了訾米家,王雲她們在晾挖來的極花,也就是那幾十棵極花,小心翼翼地侍弄著。見了我,都跑過來抱兔子,逗得兔子咯咯咯地笑了個不停。訾米說:這麼久你也不來,是怕我們連累你呀,不就是丟了一頭小母驢么,我們賠他三朵的,那次挖回來的極花都給他。我說:那又不是你們把小母驢搶了,賠什麼賠。就拉她跑到了另一個窯里,把窯門也關了。訾米說:特務呀?我說:我要給你說個事,你別生氣。就把猴子有成光頭他們要搶人的事說了,沒想訾米卻嘎嘎嘎笑起來。我說:你咋還笑哩?她說:他狗日的敢?!我說:這些人啥事不敢?我不就是被拐了來關禁在窯里多半年不讓出來嗎?訾米說:前幾天村長來讓我把王雲說給金鎖的,王雲不願意,金鎖起碼人還長得體面點,那猴子光頭有成一個個歪瓜裂棗的誰看得上?狗日的還來搶呀!王雲她們在外面喊:訾姐,訾姐,幹啥哩那麼神秘?我說:這事先不給她們說,要麼嚇死了。訾米說:這幾天我哪兒都不去,就看著他們怎麼來搶!來了,來了!她開了窯門,臉上笑嘻嘻的。過門檻時訾米便看見了我腳脖子上的彩花繩兒,說彩花繩?我說:嗯。她說:嘿,拴在腳脖子上性感,是黑亮給你拴在腳脖子上的?!

過了一天,瞎子擔了一堆土在礆畔上要和泥巴拓坯,剛把水倒在土裡,又加進了一些鑔短的茅草,猴子有成光頭就來找黑亮了。我說黑亮昨天晚上去了鎮上,猴子說:他不是說近日不去進貨呀?我說:他不進貨一家人吃風屙屁啊?!猴子說:你別又瞪我,他回來是到晌午了吧,我們等著。我說:那就坐著看他叔和泥巴拓坯吧。有成說:幫忙,幫忙。他先脫了鞋就跳進泥巴里。在泥巴里加茅草能使做出來的土坯結實,但要加得勻就得用腳在泥巴里來回踩。有成去踩了,光頭也去踩了,猴子說:我腳上有雞眼哩踩不了,我吃鍋煙。他把黑亮爹的旱煙鍋才叼在嘴上,光頭卻把一杴稀泥甩在他身上,罵道:就你姦猾!猴子只好就脫了鞋踩。踩了一陣,瞎子開始拓坯,他把坯框子在礆畔上放好,吆喝著三人鏟了泥巴在坯框子里倒,他在框子里用手把泥巴塞實了,一抹平,提起坯框子,一個四四方方的土坯就晾在地上。礆畔上有了兩排晾著的土坯,猴子就喊叫腰疼,不鏟泥巴了,幫著瞎子抹土坯面,說:拓這麼多做啥呀?瞎子說:黑亮的炕上次地動時壞了,重修了一次沒修好,我那炕也有十年沒換了。猴子說:黑亮人家費炕呢,你換的啥炕?!瞎子說:你瞎慫!

忙到太陽端了,一堆泥巴全拓完了,他們身上臉上都髒兮兮的,我從井裡打了水讓他們洗手,猴子不洗,說讓我涼一下,坐到白皮松下的樹蔭里。白皮松上白天里很少有烏鴉,偏偏這晌午就有一隻烏鴉,又偏偏這隻烏鴉噗嗤屙了一攤落在猴子肩上。猴子氣得拿了磨棍就往樹上打,老老爺在他的窯門口說了聲:嗯?!他不敢打了,問我:黑亮咋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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