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空空樹

地里開始挖土豆。

土豆是這裡的主要糧食,村裡人便認為,它是土疙瘩在地里變成的豆子,成熟了就得及時去挖。如果不及時挖,就像埋下的金子常常會跑掉一樣,土豆也會跑掉的。所以挖土豆是一年裡最忙碌又最聚人氣的日子,在外打工的得回來,出去還僥倖著挖極花的得回來,甚至那些走村串鄉賭博的偷雞摸狗的都得回來,村子如癟了很久的氣球忽地氣又吹圓了。黑亮鎖了雜貨店門,貼上紙條:挖土豆呀,買貨了喊我。黑家的地在南溝和後溝有五塊,挖出的土豆就堆地頭,瞎子用麻袋裝了,拉著毛驢往回馱。毛驢來回地跑,受傷的腿又累得有些瘸,瞎子讓它馱兩麻袋了,自己還掮一麻袋。

第一麻袋馱回來,挑了三顆土豆,都是小碗大的,敬在天地君親師的牌位前。

他們不讓我到地里幹活,也不讓我做了飯送去。早晨一到地頭,黑亮要在地上挖一個坑燒土豆,那是在坑裡放上一層土豆,再架上一層柴禾,又放上一層土豆,再架上一層柴禾,把柴禾點著了,用土坷垃蓋住,僅留一個小口冒細煙,到了晌午,煙不冒了,扒開來土豆就熟了。父子三人吃了土豆繼續勞動。我獨自在窯里做些麵糊糊吃,再把黑亮拿回來的土豆葉蔓用刀剁碎了餵豬,剁著剁著有了想法:黑家人都不在家了我可以逃么,而肚子咚咚地就又劇烈地動了幾下,竟使我沒坐穩跌在地上,就罵道:你這狗崽子,你爹不看守我了你倒成了警察?!苦笑著不再剁了,把刀扔出門去,刀卻落在門外卧著的狗面前,狗忽地坐起來,雙耳豎立,虎了眼盯我。

我不再有想法了,想法有什麼用呢?黃土原想著水,它才幹旱,月亮想著光,夜才黑暗。

我給狗說:你睡你的吧,我不會逃走的。就在廚房裡燒水,燒了水要提到地里去。

水還沒燒開,肚子卻又疼起來,這次疼和上幾次疼得不一樣,不是隱隱作痛,也不是針扎地疼,而一抽一抽,像是有什麼手撕拽著腸子,或是有刀子在攪動。我在灶火的木墩上坐不住,起來趴在灶台上,腿嘩嘩地顫,汗就濕了一頭,叭叭地滴下珠子來。我先咬著牙忍著,後來忍不住了,覺得要死呀,讓狗去叫黑亮,狗跑出去了不一會兒,卻在礆畔上汪汪叫,我抬頭一看,回來的是瞎子。瞎子從毛驢背上卸麻袋,突然站在那裡不動,朝著窯門口,說:干鍋啦!我這時也聞見了一種怪味,他已經進來,揭了鍋蓋,鍋底紅著,鍋蓋沿已經烙焦了,他忙添了幾勺水。我說:我要燒點水的,哎喲。瞎子說:燒水還能燒乾?啊你病了?我咵地從灶台上軟下去,撲沓在地上。瞎子就站在我身邊,但他不知道了怎麼辦,忙往窯門跑,頭還碰了一下門框,他去叫來了老老爺。老老爺見我倒在地上,忙說咋啦咋啦,要把我扶起來,他扶不動,喊瞎子又把我往炕上抱,瞎子說:我去拿被單。老老爺說:人成這樣了講究啥哩!瞎子就把我抱起來,他一對胳膊伸直,硬得如同鐵棍,竟然是平端著,而自己卻把臉側到一邊,把我放在了我窯里的炕上。老老爺說:哪兒疼?我說:肚子。老老爺說:咋個疼法?我說:要死呀。老老爺說:這是生人啊。給了我一根筷子,讓我咬住。瞎子就說:我去喊黑亮!跑出門,一隻鞋掉了。

黑亮是跑回來了,滿頭的水,把我抱在懷裡,不停地問:還疼嗎,還疼嗎?我的褲襠就濕了,往出滲血,疼得撲過來扭過去,黑亮抱不住,他硬還要抱,我就雙手抓著他的胳膊,竟要把那一疙瘩肉擰下來似的。他說:你擰你擰。我又鬆開了手,把頭在炕沿上磕得咚咚響。黑亮嚇得跑出窯外,他爹在礆畔上跪了,對天作揖,黑亮說:爹,爹,她疼得能嚇死人!他爹說:人生人就是嚇死人。黑亮說:她真要生呀?他爹說:快去背滿倉他娘來!黑亮就跑,狗跟了他,他邊跑邊罵狗:讓你有事了來叫我,你為啥不來叫?!

滿倉娘不是背來的,她小跑著,還拉著她的小孫子。滿倉娘一來就進了我的窯,沒讓孫子進,讓黑亮給小孫子找個啥吃的,黑亮給小孫子一個生土豆,對他爹說:她家裡就她和孫子,孫子硬要跟著來。他爹給小孫子一個熟土豆,換下了生土豆,說:好兆頭。黑亮說:啥好兆頭?他爹說:這小孫子一來,該生個男孩呀!

滿倉娘個頭不高,雙膊過膝,來看了,說就是要生呀,卻不急了,拿了煙鍋子在窯門口吸,她好像幾十年沒吸過煙似的,頭不抬地吸了十幾口,然後煙霧就從嘴裡沒完沒了地往外冒。黑亮爹坐下站起來,又坐下站起來,眼睛一直看著滿倉娘,滿倉娘說:你這讓人心慌不?去燒水煮剪子呀。黑亮爹哦哦地去了,滿倉娘又說:布拿來。黑亮爹問什麼布?她說孩子生下來得包裹呀。黑亮爹說還沒有。她就說:沒有?怎麼不提前準備下?!黑亮就去雜貨店取布,滿倉娘交代一句:拿些紅糖。就又繼續吃煙。

等到黑亮把布和紅糖拿回來,我已經疼得在炕上大聲叫喚,他還來抱了我,勸我忍著,我就罵他,罵他我怎麼能忍住,又罵都是他害我,罵得他不敢抱了,我再叫喚起來,他再過來抱我,說:我不勸你了,只要能減輕疼,你就叫喚,你就罵。滿倉娘吃夠了煙,說:黑亮,你出去,這沒你事,讓我孫子不要亂跑。黑亮說:她咋這疼呀?滿倉娘說:生孩子不疼啥時候疼?!黑亮一走,她脫了我的衣服,用被子墊起我的後背,端來的水和煮好的剪子放在門口了,她拿過來,說:不敢把力氣叫喚完了,過一會兒該用勁時咋辦?黑亮就在窯門外,她說:提半籠灶灰來。黑亮說:灶灰?她說:一會兒血水流的得墊腳地呀。打三個荷包蛋來讓她吃,孩子沒生下來大人倒虛脫了。黑亮說:她咋還聲喚哩?她說:現在知道做女人艱難吧?閉了門,又坐在炕沿上吸煙,說:都這樣,女人誰都這樣,沒啥怕的,我生頭胎時還鋤地哩,滿倉就生在地里,用石頭砸的臍帶。她再一次查看了,手指頭還在裡邊塞了塞,嘟囔一句:開了。我還想問是什麼開了,一陣更劇烈的痛,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我這回是坐在了窗子的第三個格子上,看到了滿倉娘。嘴裡還叼著煙鍋子,把胡蝶的兩條腿分開了,在腰下墊上枕頭,就有水流了出來,接著半含半吐地有了一塊肉,立即又不見了。滿倉娘在說:啊,橫生呀?!那塊肉再次露出來,是一隻小小的腳丫子。滿倉娘就把煙鍋子扔了,半跪在炕上,黑亮趴在門上,說:哎,哎,咋不聲喚了?滿倉娘說:是個螃蟹。黑亮說:生了個螃蟹?!滿倉娘說:人道上不好好走,別人都是先出來頭,他出來了腳。黑亮說:啊,啊?!滿倉娘說:你進來,進來,給我幫個手!黑亮進來,他嚇壞了,不敢朝下看,去看胡蝶的臉,胡蝶的臉變了形,他說:人昏過去了。滿倉娘忙掐胡蝶人中,拍打胡蝶的臉,說:醒來醒來!黑亮就哭腔下來,大聲叫胡蝶。滿倉娘說:那是疼昏了,沒事,你哭啥么!彎腰在炕下的水盆里抓水,水有些熱,甩了甩,又在胡蝶臉上拍了拍,胡蝶就把眼睛睜開了。

我睜開了眼,疼痛比先前更厲害,再聲喚起來。

滿倉娘開始搬動我的身子,黑亮要幫她搬,她不讓黑亮搬,搬了六下,再搬了六下,把我翻側著,在背上推,然後讓我趴下,我趴不下,她就讓我雙腿屈著趴下,又是在背上推,說:黑亮你眼睛好,背上那條梁是不是直了?黑亮說:我看不來。她說:翻過來翻過來。黑亮把我翻過身來,緊緊地把我上身抱在懷裡,我又恢複了先前的姿勢,她又在肚子上揉動,她已經滿頭滿臉的汗了,趴下來看了一會兒,說:好了,你這是要生皇帝呀,折騰我!就坐下拿了煙鍋子吸,問:煮了荷包蛋沒?黑亮說:煮了,給你也煮了一顆,給小孫子也煮了一顆。她說:你下來,給她餵雞蛋。黑亮把荷包蛋端來,我卻血流了一炕,又昏了。

我再次站在窗格上,瞧見黑亮在掐胡蝶的人中,滿倉娘似乎在生氣,一把把胡蝶的手拉過來,在虎口上掐,說:你是個懶人,該你出力呀你給我昏過去!黑亮爹又跪在礆畔上給天磕頭,問旁邊的老老爺:沒事吧,不會有事吧?老老爺說:太陽這紅的,雞在窩裡窩得靜靜的,能有啥事?沒事!滿倉娘再次趴在了胡蝶腳前,她的鬢髮都散了,一撮子灰白頭髮撲撒下來,用手去攏,手上的血就沾在了額顱上,隨之說:見頭髮了啦,見頭髮啦!黑亮臉色煞白,汗水淋漓,靠在窯壁上,不敢看。滿倉娘說:去,把荷包蛋熱熱。黑亮一出窯門,軟在地上,說:爹,爹,你把荷包蛋熱熱,有些涼啦。黑亮爹卻往廁所跑去。胡蝶好像是又睜開了眼,滿倉娘說:醒了?胡蝶長長出氣,滿倉娘說:醒了先憋住氣,用力努,努!胡蝶在咬著牙用力,滿倉娘還在說:你咋不用力哩,再努,用力努!黑亮爹從廁所出來,端了雞蛋就進了廚房,不一會兒把熱了的荷包蛋再端出來,交給黑亮了,他又去跑廁所。黑亮說:你咋啦?他爹說:不知道咋啦,我後跑,去了又拉不出什麼。胡蝶在不規則地發著吭哧聲,像是毛驢在爬坡,又像在拉漏氣的風箱。突然噗地一下,如一盆水潑出來,濺了滿倉娘一臉,而孩子就在水潑出來的同時,像是條魚,衝到了炕席上,又光又滑,竟掉下來,正巧落在炕下的灶灰籠里。滿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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