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走山

又是一個晌午,麻子嬸要到西邊豎梁的廟址去,來問我願不願意跟著她,說是洗佛日,沒有廟和佛像了,那裡還是神奇,每年這一天會來一朵雲,不大不小有雨,雨全落在老槐樹上。黑亮爹在那裡補衣服,捏了針給麻子嬸又是擠眼睛又是擺手,麻子嬸說:線穿不上針眼?黑亮爹恨了一聲,卻對我說:黑亮不是讓你一塊去鎮上嗎?狗正從礆畔入口跑來,他就罵狗:你不乖乖在家,逛啥哩?!

這明明是嫌煩麻子嬸叫我去西豎梁的,但麻子嬸聽不來,嘻嘻哈哈還說你去鎮上呀,從礆畔上走了。其實黑亮哪裡讓我跟他去鎮上,他是天不明就去進貨了。午飯後,黑亮開著手扶拖拉機回到了礆畔,拖拉機上卻跳下來了村長和立春,還有一個胖肚子男人。我已經知道村長是個愛顯派的人,他只要有一張錢了,就要把錢貼在額顱上,唯恐誰不知道。這天穿了件運動褲,褲管扎著,像燈籠一樣,下了拖拉機就踱步子。黑亮爹說:又在鎮上買了褲子啦?村長說:鎮上有賣這種褲子的?!黑亮爹說:又是名牌?村長說:不穿名牌渾身癢么!黑亮爹說:肉臭了架子不倒!說完覺得不妥,就笑著在村長背上拍,說:立春給買的?村長說:血蔥公司還不是我支持辦起來的?把錢抓得緊呀,買了褲子也不說配一雙鞋!

黑亮就把一袋白蒸饃和一捆血蔥抱到窯里來,先掏出一個白蒸饃給我,我在梳頭,沒有接,白蒸饃放在炕沿上了。他說:我給咱要了好東西啦!我也沒理,對著鏡子照臉,臉黑瘦了一圈,我已經不是以前的我了。

窯外立春只是笑著,村長在問那個胖肚子:你這鞋是啥牌子?胖肚子提了一下褲子,他的褲子老往下溜,說:耐克。村長說:立春,是耐克。立春的齜牙顯得更長了,像鏟子一樣伸出來,他在幫黑亮爹端火盆要生火熬茶,說:今日開得快。路好是好,就是塵土大。村長說:我給你說話哩,你裝聾子呀!立春說:耐克記住了,只要咱公司生意好,還沒你穿的?!瞎子把桶提過來往壺裡添水,說:血蔥賣得好不好?立春說:你也問呀,血蔥不能給你吃!瞎子把水添多了,從壺裡溢出來。黑亮讓他叔去歇,他在火盆上架了一些干苞谷芯子,就把火燒起來。

我聽出了他們說話的內容,是立春在鎮上遇到那個外地的胖肚子老闆,老闆對血蔥有興趣,但要到這裡看看血蔥的生產情況,正好黑亮去鎮上進貨,就把他們捎了回來,又正好在村口碰上了村長,村長也一塊到黑家來了。

村長說:石老闆,我以村長的名義給你說,這血蔥沒問題,厲害得很!

胖肚子說:就是個蔥么。

村長說:男人吃了女人受不了,女人吃了男人受不了,男人女人都吃了炕受不了。

胖肚子說:賣春藥的都這麼說。

村長說:血蔥不是春藥,比春藥強十倍,又不傷身體,給你說個案子吧,村裡有個張老撐,八十二歲那年……

胖肚子說:立春給我說過了。

村長說:立春說過了?黑亮黑亮!

村長在叫黑亮,黑亮在火盆上的壺裡放茶葉,黑亮說:還得熬一會兒。村長說:你是新婚,你把胡蝶叫來,讓她說說吃血蔥的感受!我低聲罵了一聲,不照鏡子了,把窗帘拉上。黑亮竟然就到窯里來,給我說:來了個老闆,你出去招呼一下。我恨著他:我是妓女陪客呀?!黑亮出去了,說:我媳婦感冒了,在炕上躺著起不來。村長說:哪裡是感冒了,肯定受不了啦躺著的。我們產的血蔥有一個缺點,是千萬不能過量的。立春,去你家見你媳婦去,她也吃血蔥,讓老闆再看看吃血蔥的女人是啥樣的!立春說這好,這好,幾個人就往立春家去了,黑亮爹在說:茶快好了,還說做飯呀,這就走啦?!

來人一走,黑亮對我說:你不去招呼也好,那個老闆錢是有錢,身上噴的香水太濃,一定是有狐臭的,能熏死人!我說:你們都說些髒話,蒼蠅還嫌廁所不衛生?!黑亮說:村長是宣傳哩么,可血蔥確實管用,那天晚上我就吃了三根哩。

黑亮又去擦他的手扶拖拉機了,我提了個棒槌在砸蔥,把黑亮抱回來的那一捆血蔥砸了個稀巴爛。

但是,我懷孕了。

我並不知道我懷了孕,我發覺月經沒有按時來,以前每次月經來都是三天就乾淨了,就是肚子疼得直不起腰,這次沒來,還慶幸著不受疼痛了,卻開始頭暈,噁心。有一天沒精打采地坐在窯門口,看到老老爺和一個人在葫蘆架下說話,好像是那個人有什麼病了,讓老老爺給他看病,老老爺說我不是大夫,看不了病,那人說你有歷頭哩,歷頭上啥都有哩,老老爺就拿了一根筷子壓那人舌頭,說:你啊——那人長聲啊著,然後說:我去王村讓吳大夫抓了五服中藥,吃了病沒回頭么。老老爺說:你看看,是不是該下雨呀。那人離開葫蘆架,給我閃了個笑,就看天,又回到葫蘆架下說:恐怕是有雨呀,南頭橫樑上正上雲哩。老老爺說:這你是有了毒,和誰又慪氣了?那人說:唉,我那傻兒子是我的冤家么,他不知在外受了誰的唆弄,天天回家來向我要媳婦,我說人家健健康康的人都沒媳婦,你那麼個傻樣,我到哪兒給你弄個媳婦?!他竟然說你不給我找媳婦,你死了就是絕死鬼!他咋能說這話,這話肯定是哪個狗日的給唆弄的!老老爺說:你嘴乾淨了,就會有人幫著給找兒媳婦的。那人說:我就是這嘴,他三楞想害我,我就要罵他!老老爺說:三楞又咋啦?那人說:三楞給他爹的墳上放了塊大石頭,石頭正對著我爹的墳,這是不是壓住了我家的風水,我該不該也在我爹的墳上放塊石頭?老老爺說:你覺得他家壓你家的風水,這就真的是壓了,那你也放塊石頭吧。那人罵了句:三楞我你娘!卻又說:你知道立春家的事嗎?老老爺說:你都病成這樣了,還理會人家的事?那人說:村裡的人都說哩,外地那個石老闆為啥買了立春家那麼多血蔥,還要定期來進貨,是前些日子立春把石老闆領去他家,石老闆一見訾米,竟然認識訾米,立春的媳婦原來在城市裡做妓女,有意思吧?老老爺就一陣咳嗽。我見不得那人的樣子,多高的身子一個碗口大的腦袋,眼睛一眨一眨的像雞屁眼,更聽不得那人說話,憑啥就說立春的媳婦是妓女,老闆認識就是妓女啦?!我本來懶得動,偏用掃帚打雞,雞往左跑,我要讓它右跑,嘎嘎嘎地就攆到了葫蘆架前。老老爺還在咳嗽,那人說:你攆的啥雞呀,雞毛卡到老老爺喉嚨啦!我說:我攆你哩!就推那人走。那人還不想走,老老爺擺了擺手,那人才走了,嘴裡嘟嘟囔囔地罵我。

老老爺吐了一口痰,不咳嗽了,說:胡蝶你潑辣。

我說:他是笑話立春哩還是眼紅立春呢?!你說他有毒,真是有毒哩!老老爺說:小動物身上都有毒哩,沒毒它也難存活么。胡蝶,你是第一回到老老爺這邊來的呀,你公公不在?我說:我又沒出礆畔,你又不會帶我逃跑的。他笑了一下,只發了個聲,臉上並沒有表情。

你還沒看到你的星嗎?

老老爺騙我,沒星的地方咋能看出星呢?

你繼續看吧,你總會有星的。

那要看到啥年啥月?!

老老爺立起了身,卻說:胡蝶,老老爺得去西溝抓蠍子呀,太陽要落山了,蠍子該出來了。泡了酒你也來喝。我說:老老爺,你別怕,我不會連累你。心裡又一陣犯潮,我的眉眼就皺起來。老老爺說:我怕誰呀,而誰都怕我哩。我說:村裡人好像都敬著你。老老爺說:是敬哩,敬神也敬鬼么。我不明白他話的意思,他卻說:你有病了?我說:是有病了,這裡沒衛生站,也沒個葯。老老爺說:你才是葯哩,你是黑亮家的葯。他的話我又聽不懂了。他說:你不思茶飯?我說:口裡沒味。他說:覺得噁心想吐?我說:又吐不出來。他說:你把手捂在嘴上哈一下,再聞聞是啥氣味?我哈了一下聞手,我說:怎麼有些酸味?他說:你懷孕了?!我一下子臉紅起來,嘴裡不知說些什麼,而同時眼睛就模糊,葫蘆架在動,礆畔在動,老老爺也成了兩個老老爺:這不可能吧,我怎麼就懷孕了?!一股子涼氣從腳心就往上躥,汗卻從額上流出來。

我急了,說:老老爺老老爺,這你得救我!我不能懷孕,我怎麼都不能懷孕,老老爺!

老老爺說:這孩子或許也是你的葯。

老老爺,老老爺!

你走吧。

我走了,走得像一根木頭,走回我的窯里就倒在了炕上。

懷孕的事我不敢說給黑亮,但我越發恐懼,焦躁不安,額頭上起了痘,又嚴重地便秘,只要黑亮不在窯里,就使勁擠壓肚子,蹬腿,甚至從炕上、方桌上往下跳,企圖它能墜下來,像大小便一樣拉掉。我是多純凈的一塊土地呀,已經被藏污納垢了,還能再要生長罪惡和仇恨的草木嗎?但我沒辦法解決肚子里的孽種啊,只能少到礆畔去,像以前被關閉在窯里一樣,又終日無聲無息地趴在窗口。瞎子在上個月要盤新炕而拆掉了他的炕,說舊炕土是最好的肥料,就堆在白皮松下。這一日,他問黑亮爹給毛驢磨些黑豆呀還是豌豆,黑亮爹說黑豆還要漲些豆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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