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招魂

被抬進了窯洞,疼痛和羞辱使我在這面鋪著草席的土炕上縮成了一疙瘩。這就是你的炕,黑亮說著。礆畔上的村人在嗷嗷地歡樂,正把鍋底的墨灰和煙鍋里的煙油往黑亮爹的臉上抹。村裡的風俗是兒子娶回媳婦了就得作踐要當公公的爹,將他的臉抹得越臟越好,說:你知道為什麼叫公公嗎?公公就是把閹了才叫公公,你往後別對兒媳婦想起花心噢!同時在吶喊:酒呢,咋還沒拿酒?!黑亮爹說:拿酒拿酒,我弄幾個冷盤去!這個窯里是放了三壇酒,黑亮要搬著出去呀,卻涎著臉說:咱倆先喝上,喝個交杯酒。他抱了一壇在盅里倒,倒得酒從盅里溢出來,流在炕桌上,他把嘴湊近去吸了。酒在盅里,泛著亮光,有琥珀顏色,我伸手過去抓酒盅的時候,抓住了黑亮的臉,我感覺手指甲抓破了他的臉,指甲縫裡應該有他的血和肉。黑亮閃了一下身,盅子沒有掉,重新放好在炕桌上,說:你凶起來也好看的。我看見他臉上有了抓痕,其中一道紅得像是蚯蚓,就躲到燈影暗處不讓他看到我。黑亮拉閉了門走出去,卻大聲哎喲了一下。我從窯子里瞧見他抱著酒罈在經過他爹的窯門口,身子蹲著,靠在那裡的一張耱就倒了下去。礆畔上的人在說:咋啦,咋啦,崴腳啦?黑亮站起來,說:撞上耱了,哎喲把臉劃破了,酒罈子沒摔。所有的人都站起來又重新坐下,嚷嚷:今晚上要破瓜哩不要破相哩,倒酒倒酒!

那是一頓喜慶酒,村裡人或許已經習慣了喝這樣的酒,就替代了婚禮和婚宴,他們像一群狗一群狼在那裡爭搶。就在那時刻,我覺得人世有許多人其實並不是人,就是野獸。他們叫囂就這一壇酒嗎,王保宗買的那個媳婦是癱子在地上爬哩,也喝了三壇酒的!黑亮說還有還有,慢慢喝,不喝醉誰也不能走啊!王保宗卻說你光打得炕沿子響還好意思說別人?說王保宗的就說我那要那麼將就,我就把它割了!兩人吵起來,王保宗在挽袖子,黑亮忙說打通關打通關,便先從笑話王保宗的那人開始,一下子倒滿六盅,要六六順呀,吼叫著划拳。黑亮的拳技不行,六拳輸掉了四拳,但他喝酒實在,喝完一盅還要把盅子翻過底讓人看著沒剩下一滴。通關只打到一半,口齒不清起來,讓一個人代他喝,那人說:你酒量不行我代,你要沒那個本事了老哥也代出力!一片鬨笑。就有人笑著笑著噗地吐了,污穢噴在了對面人的臉上,被罵道:你狗日的粉條不咬?!一根粉條是拴在了那人的耳朵上。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個晚上的,村裡人已經喝醉了三個趴在地上吐了一陣就不動彈了,狗去舔,狗後來也醉了,卧下去不動,沒醉的人還在繼續喝,喝光了兩壇再打開第三壇,要把自己往醉里喝,我便觀察著窯洞,謀算著如何能逃出去。

這是一孔很大的窯,寬有五米,入深十五米,窗子後邊就是炕,橫著能睡下六七個人,炕壁上釘著木橛,架了木板,上邊放著不知裝了什麼的瓷罐,高低粗細竟有十三個。挨著炕過去是一面木櫃,柜上放了插屏,兩邊是各式瓶子,瓶子里插著亂七八糟的東西,還有一個雞毛撣子,好像從來沒用過,上邊迷了一層灰塵。柜子旁邊堆著幾個麻袋,鼓鼓囊囊裝著糧食或衣物,袋口用繩子死死扎著。再過去是一隻木箱。窯的中間應該是接待客人的地方了,有一張方桌,兩條長凳,方桌黑漆漆的,上邊放著一個青花茶壺,一個青花小缸,黑亮在壺裡盛滿了涼水,叮嚀過渴了就喝,小缸里有白糖,放上糖了喝糖水。桌後的窯壁上掛著兩個木頭鏡框,一個鏡框里裝著一枝花,一個鏡框上系著黑布,裡邊是一個女人的照片。鏡框里裝花我不明白是啥講究,也認不得那是什麼花,而那個女人的照片,眉眼一看就是黑亮的娘。他娘肯定是死了,卻在看我。我把黑布拉下來遮住了他娘。往窯頂上看,沒有天窗,窯後還有了一個小窯,我往小窯去,桌子撞了我,柜子角也碰了我,我突然想到了這些木做的傢具就是樹的屍體,我就在屍體堆里。小窯里全是瓮,瓮瓮都裝著苞谷、蕎麥、穀子、豆子,然後就是蘿蔔、白菜、土豆。但沒有後門。整個窯出進只是那窯門,我拉了一下門,門是從外面掛了鎖,就試著推窯窗,窯窗是那種揭窗,可以推開一半,但要推開就會有響聲,我把茶壺裡的水淋澆在窗軸上,窯窗就慢慢推開了。

我噗地吹滅了煤油燈。

靜靜地觀察著外邊的動靜,酒仍在喝著,又有幾個人趴在了地上,而另一個在喊這個又喊那個,滔滔不絕地評說著村裡的是是非非,旁邊的就說:你說話么,打我幹啥,手那麼重的?!那人又拍打著,說:我給你說話么!被拍打的說:再打,我就燥了!又有人說:猴子你喝多了,話恁多的!猴子說:我喝多了?我哪一句說錯了?!我把窗推開了,用撐窗棍撐住,呼了一口氣,先伸出頭了,卻無法爬出去,便收回頭,擰過身子,把腿伸了出去。我一直得意我有一個細腰和一雙長腿,但腿伸出去了就是腳挨不著地,窗檯擱住了腹部,使勁一用力,胸罩帶就斷了,衣服也撕下一道口子,肚皮子就像被鐵鉗子夾住了一樣疼,但我終於是鑽出來了,立刻縮身貼伏在窗根下的黑影里。

喝酒的人誰也沒有發現我,有人在說:這酒怎麼越喝味道越淡了,是不是黑亮在酒里加水了?黑亮沒說話,有人說:你喝醉了,嘴不是嘴了。那人把下嘴唇拉得老長,說:嘴不是嘴是你娘的?你不喝酒知道個屁!被罵的也不生氣,說:我不能喝么,今年一定得生個男孩啊!立即就有了另外的罵聲:生男孩是害男孩呀,還嫌村裡光棍少啊?接著又罵這裡光棍多,偏能長血蔥,硬起來是老鼠窟窿呀還是半空里烏鴉?!

我開始動起來,從窗根往右邊挪步。右邊不遠處是一個窯洞口,再過去是什麼還不知道。悄悄地挪過了那個窯洞口,聽到了噗的一聲,像是在噴鼻子,抬頭往窯里一看,一張毛驢臉伸過來。我在剎那間想到了娘,娘的臉就是長的,我的身子僵在那裡不敢動,毛驢把我聞了聞,我在悄聲說:你不要叫,不要叫。毛驢又噴了一下鼻子,果然沒有叫,我的眼淚嘩嘩地流下來,感覺這毛驢就是我娘,或者是我娘在尋找我,娘的魂附在了這毛驢身上。

過了有毛驢的窯,前邊仍有一個窯,窯的前邊還有一個石磨,我再不敢靠近窯了,想從石磨邊往過爬,磨盤下卻鋪了一張草席有人睡在那裡。我差點驚出聲來,以為那人是發現我了,一緊張就又站起來,重新把身子貼在了窯門旁的崖壁上。待了一會兒,沒有動靜,抬頭往天上看,天上的雲很重,月亮隱隱約約,好像能看到,也好像看不到。這時候席上睡著的人卻坐起來,伸手在磨盤旁的一堆禾稈上抓什麼,後來就有一團東西扔了過來,扔過來的是一團禾葉。我在那時是疑惑了,不明白那是什麼人,沒有去喝酒,卻睡在這裡,喝酒的人也沒有叫他,他是發現了我並沒有聲張,有意要救我嗎,但這怎麼可能?我就判斷那人是圖涼快睡在這裡的,睡得迷迷瞪瞪了,以為我是喝酒的人,喝多了要上廁所,扔給我禾葉是讓我擦拭的,農村人都是上廁所不用紙的,要麼石塊土疙瘩,要麼樹葉和禾葉團。我接受了那一團禾葉,當一切都還安靜,極快地繞過石磨往前跑去。

後來,當我知道了給我禾葉團的是黑亮的叔,一個瞎子老漢,我沒有求證過瞎子為什麼那一夜沒有叫喊,卻從此待瞎子最好,我從沒叫過黑亮爹是爹,而叫瞎子是叔。還有那頭毛驢,在以後我被關在窯里,我一拍打窯門窯窗,狗就咬,狗一咬毛驢也叫喚,毛驢同樣是幫凶,我還是對毛驢不討厭。它的臉確確實讓我想到娘,它總是噴鼻子,就像娘在嘮叨。

但我恨那隻貓,那隻貓並不是黑家的貓。當我繞過石磨往前跑去,一隻貓在大聲呻吟,音調怪異,喝酒的人就全聽見了,他們在罵:黑亮有媳婦了,你也叫春?!有人脫了鞋向貓擲打過來,便瞧見了一個黑影在跑,說:誰?黑亮忽地撲起來往窯洞去,窯門掛著鎖,窯窗卻開了,立即喊:跑啦!人跑啦!

我跑到了那四棵白皮松下,烏鴉的屎從樹上拉下來白花花淋著左肩,才發覺樹就在礆畔沿上,礆畔沿黑黝黝的,不知有多深,也不知下邊是什麼,喝酒的人跑了過來,我就急了,縱身跳了下去。

跳下去了,跌在什麼東西上,並不疼,還被彈了起來,又再次跌下去,我的下巴猛地磕了一下,嘴裡就有了一股鹹味,才知道是先跌在一個谷稈垛上,再從谷稈垛上跌在地上。要爬起來,還不等爬起來,喝酒的人從礆畔上跑下就抓住了我的後領,抓我後領的人手上沾上了我肩上烏鴉屎,在罵:你身上有白屎?黑家的手扶拖拉機,鐮,杴,還有雞狗毛驢身上都淋有白屎,有白屎就是黑家的標誌,白屎都給你淋上了你還跑?!我拼足了力氣要往上沖,我覺得我和衣服已經脫離,就像一條蛇在蛻皮,而我的頭髮又被抓住了,幾乎同時上衣沒有了,頭髮使我吊起來,再重重地摔下去。

我已經記不清是怎樣從礆畔下到了窯前,是被拖著,還是五馬分屍一樣拉著胳膊腿,等整個身子扔在礆畔上了,我要爬起來,周圍站了一圈醉醺醺的男人,全在用腳把她踢過去又踢過來。我大聲哭喊,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哭喊。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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