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村子

那是我的高跟鞋呀。

我在城裡就買了這一雙高跟鞋,真皮的,五百元,把娘收撿來的兩架子車廢品賣掉了買的。為此,娘跟我慪氣,說高跟鞋是城市人才穿的,你亂花的什麼錢?!這話我不愛聽,我告訴娘:我現在就是城市人!這錢算我借的,會還你的,五百元還五倍,兩千五百元!

我穿上了高跟鞋,個頭一下增高了許多,屁股也翹起來,就在屋裡坐不住,噔噔噔地到街道去,噔噔噔地又從街道返回出租屋大院。房東老伯說我是飛著走哩:呀呀,誰會覺得胡蝶是從鄉下來的?娘說:鄉下人就是鄉下人,烏雞是烏在骨頭上的。老伯說:胡蝶天生該城市人么,現在城市姑娘都學外國人,不惜動手術要把牆面臉削成個牆稜角臉,她本身就長了個牆稜角臉啊!我的臉是小,一巴掌就罩住了,以前我還自卑我的臉不富態,原來我這是城市裡最時興的臉!我就買菜買米時又偷偷私扣下了錢買個穿衣鏡,每日一有空就在鏡前照,照我的臉,照我的高跟鞋,給鏡說:城市人!城市人!娘罵:讓鏡吃了你!

高跟鞋現在卻提在黑亮爹手裡。

從進了這個窯那天起,黑亮就脫去高跟鞋,給我換上了一雙布鞋,說是他娘還活著的時候就給未來的兒媳婦做了鞋,一針一線在燈下做的。我不穿,失去了高跟鞋就失去了身份。我把布鞋踢飛了,寧願打赤腳。

你穿上。黑亮把布鞋拾起來還要我穿:你穿上了,我娘在九泉下會笑的。

我說:你娘會笑哩,我娘正哭哩!

我和黑亮在窯里搶奪著高跟鞋。但我如何雙目怒睜,咬牙切齒,破口噴罵,號啕大哭,還是搶奪不過黑亮。

黑亮說:我可是掏了三萬五千元呀,五千元還是我多給的。

我說:是不是看我是城市人又年輕漂亮就多給了五千元?你就是掏十萬一百萬,你覺得一頭毛驢能配上馬鞍嗎,花是在牛糞上插的嗎?

我看見黑亮是蔫了下來,渾身上下騰起來的紅光漸漸退了,又黑又瘦地站在那裡。但是,他還是把高跟鞋抱在懷裡不肯給我,後來就放在了他爹的窯里去。黑亮爹從此每天晚上用繩子把高跟鞋拴吊在水井裡,第二天早上再把高跟鞋從水井裡提出來,一日一日,不厭其煩。

這是村裡的一種講究:凡是誰家有人丟失,或是外出了久久不歸,家裡人就把這些人穿過的鞋吊在井裡,盼著能尋到和早日回來。我差不多已經知道了這個村子裡許許多多的講究,比如手的中指不能指天,指天要死娘舅。在大路上不能尿尿,尿尿會生下的孩子沒屁眼。夜裡出門要不停唾唾沫,鬼什麼都不怕,就怕人唾沫。稀稠的飯吃過了都要舔碗,能吃的東西沒吃進肚裡都是浪費。去拜壽就拿糧食,這叫補糧,吃的糧多就是壽長,拿一斗也可拿一升也可,但要說給你補一石呀給咱活萬年。牙壞了或剃了頭,掉下的牙和剃下的頭髮一定要扔到高處去。生病了熬藥去借藥罐,被借的人家要把藥罐放在窯前路口,借的人家用完了要還回去,藥罐也只能放到被借的人家窯前路口。養著的豬長著長著如果發現尾巴稍稍扁平了,就要用刀剁掉尾巴梢,扁平尾巴會招狼的。窯前的院子或礆畔上千萬不能栽木樁,有木樁就預示了這戶人家將不會再有女人。

是如此多的講究,才維持了一村人生活在這裡嗎,可現在,是什麼年代了,他們還都這樣,我只覺得荒唐和可笑。我是被拐賣來的,這本身就是違法犯罪,黑亮爹還把我的高跟鞋吊在井裡,我就能不再反抗、逃跑,安安然然地給黑亮當媳婦,老死在這一個只有破破爛爛的土窯洞和一些只長著消化器官和性器官的光棍們的村裡?

黑亮是第一回扇了我耳光,警告著我別污衊他們。這個耳光非常響亮,我的嘴角出了血,同時肚子就刀絞一般地疼,在炕上打滾,兩天不吃不喝。黑亮就害怕了,又手足無措,給我賠話。其實,我肚子疼是我的例假來了,我每次來例假前都是肚子疼,疼得黑天昏地,但我並不把這些告訴他。他見我兩天不吃不喝以為我吃不下他們的蕎面和土豆,就去了鎮上給我買了麥面蒸的白饃,而從此後,每隔六七天就買一次,一次一包,保障著我一天能吃到兩個。白蒸饃是放在一個柳條編織的小圓籠里,用繩子掛在窯里,為了防止老鼠,還在繩子中間系一個木盤,即便老鼠能爬到木盤上卻無法翻過木盤到籠里去。他每次買來了白蒸饃,就給我說他家的事,說村裡的事:你在這裡住久了,就看我順眼了,也會捨不得這裡哩。

黑亮說,他是八年前就沒有了娘的,他的娘活著的時候是村裡最漂亮的女人,而且性情溫順。他三歲那年,娘帶著去東溝岔暖泉洗澡,碰上了從縣上旅遊局去考察暖泉的一個人,見到他娘了,說了一句話:好女人一是長得乾淨,二是性情安靜。他娘的好名聲就自此傳開,成了方圓十幾里內的人樣子。他娘之所以漂亮,是他娘每天在「天地君親師」的牌位前點香,供上土豆,還把挖來的一棵完整的極花也放上。他娘敬了極花,他娘漂亮,他娘說:我將來的兒媳婦也要漂亮!他娘這話是說准了,自從我來了黑家,村裡好多人家都開始在鏡框里裝了極花供在中堂。但他們只供極花,而不知道他娘對未來的兒媳婦是用了多大的心思,她做了布鞋,又攢了十斤棉花,打成了包就一直架在窯門腦上。現在炕上的新被褥裡邊就是那十斤棉花。

別人以為他娘漂亮了在家裡什麼活都不幹,不是的,他娘的茶飯好,針線好,地里活也好,而且神奇的是她挖極花,她挖極花從沒空手過,似乎她到了崖頭壑畔,極花也就在崖頭壑畔等著。

有一天吃飯,家裡人都坐了桌,他爹說:黑亮,你將來找媳婦,就找你娘這樣的。他說:那恐怕難了!

但這話說過三個月,他娘就歿了。他娘去挖極花,在南梢子樑上挖到了一棵極花,天空上正飛過一架飛機,回去的立春帶著才弄來的媳婦訾米,訾米說:飛機!飛機!我以前就坐過飛機!他娘也往天上看,腳下一滑滾了梁,迷昏了三天死了。

他娘一死,家裡沒了女人,這個家才敗下來。

黑亮說,看到那個鏡框嗎,鏡框里的那棵乾花就是極花。類似於青海的冬蟲夏草,也就是一種蟲子,長得和青蟲一個模樣,但顏色褐色,有十六隻毛毛腿,他們叫毛拉。毛拉一到冬天就鑽進土裡休眠了,開春後,別的休眠的蟲子蛻皮為蛹,破蛹成蛾,毛拉卻身上長了草,草抽出莖四五指高,綉一個蕾苞,形狀像小兒的拳頭,先是紫顏色,開放後成了藍色,他們叫拳芽花。當青海那邊的冬蟲夏草突然成了最高檔的滋補珍品,價格飛漲,這裡的人說:咱這兒不是也有這種蟲草嗎?就有外地人來讓這裡人挖拳芽花下的蟲子,而把毛拉的十六隻毛毛腿取掉,冒充著青海的冬蟲夏草賣。但外地人太奸,青海那邊產的一棵是十二元,只給他們這裡產的每棵三元。他們就不幹了,自己挖了重起個名自己去賣,這新名就是老老爺起的。老老爺說:青海的冬天是蟲夏天長草,咱這兒的冬天是蟲夏天開花,青海人說他們是極草,咱這兒就是極花。於是縣上就有人大力宣傳推廣極花比極草更珍稀,藥用價值更高,廣告牌在縣上、鎮上豎得到處都是,尤其鎮上笸籃大的字寫著:極花之都。極花的知名度一提高,也隨之價格抬升,縣上鎮上有了專門從事極花的公司,而各村也就有了各村的收購員,收購了送到縣上鎮上,黑亮他就是他們村的收購員。

那是瘋狂了近十年的挖極花熱,這地方村子幾乎所有人都在挖,地里的莊稼沒心思種了,但這裡的極花原本就少,周圍的坡樑上挖得到處是坑,挖完了,遠處的溝壑峁台也挖得到處是坑,挖完了,最後就得跑很遠很遠的熊耳嶺,那裡常年雲霧繚繞,野獸出沒,極花很難挖到。後來,凡是見到還在地上爬的毛拉就捉,捉了把草根插進毛拉的頭部,晒乾了冒充,以至於連毛拉都少見了。雖然還有人去挖,繼續做著發財夢,但這個村子的絕大多數人都不幹了,生活又恢複了以前的狀態,他黑亮才開始從縣上鎮上批發些日用雜貨回來再賣,賺些差價錢,以至於辦了雜貨店。

黑亮說,他爹這大半輩子心裡最苦,自小歿了爹娘,拉扯著瞎子弟弟硬撐起了這個家。十五年煎熬的是弟弟的婚事,但沒有哪個女人肯嫁給瞎子。聽說王村有個石匠的女兒是傻子,吃飯不知饑飽,睡覺不知顛倒,他爹為了讓石匠把女兒能許給瞎子,給人家當徒弟。傻子到底還是沒嫁給瞎子,他爹卻學會了石匠活。四十五歲後,又煎熬兒子的婚事,四處托媒,托媒時就先給人家買媒鞋,那些年,他爹的懷裡總揣著一雙新膠鞋。自他娘死後,他一天一天都長著歲數,他爹急得快要瘋了,見人就說:給黑亮伴個女人啊,只要一揭尾巴是個母的都行!他爹怕兒子像弟弟一樣,那黑家的脈根就斷了。

他爹自有了石匠的手藝,村裡新的石碾石磨都是他爹做的,各家的井圈,門擋,砸糍粑的臼窩,餵豬餵驢的食槽也都是他爹做的。任何石頭,在他爹手裡就如同麵糰,想要它是個啥,它就是個啥。這些年來,村裡的人口越來越少,而光棍卻越來越多,先是張耙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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