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02章

夜晚的空氣很柔和。深藍色的天空裡布滿了一天的星星。

大街旁邊一條寬巷子里立著一所廟宇似的建築。門牆上掛了好幾塊木牌,工會的招牌就掛在中間。一盞電燈垂在門檐下,微暗的燈光使人看不清楚木牌上的字跡。

兩個青年女子跨過門限走進裡面。她們走得很快,並不注意周圍的一切。

她們經過天井,經過那新近搭的戲台,看見幾個人站在台上,她們依舊閉著嘴,不說一句話,一直往裡面走。到了右邊一排房間的門前她們才站住,輕輕叫了一聲"克"。

裡面沒有回答,卻繼續送出來幾個男人談話的聲音。那個穿花格子布短衫系青裙的女郎先走進去。

那是會客室,克正陪著三個工人模樣的男子談話,看見進來的女子就對她點個頭說:"佩珠,陳清在裡面。"他又看見佩珠後面的穿灰布短旗袍的女學生,便驚訝地招呼了一聲:"德華。"

她們答應一聲,就走進了旁邊的另一個房間。

陳清正俯在書桌上寫什麼東西,看見她們進來,便站起來帶笑地問:"德華,你幾時回來的?"

"今天下午,"德華答道。她沒有笑容,她的憂鬱的眼光,在陳清的三角臉上盤旋了一會。她接著又微微張開小嘴問道:"明的事情怎樣?"

"不要緊。我們去交涉過好幾次了。過兩天他就可以出來,"陳清平靜地回答。

"你是不是在騙我?賢告訴我明的事情不好辦,說是有危險,"德華搶著說,她的眼光像刀一般地割著陳清的臉。

"一定是賢在說謊。你不信,你看這封公函。"陳清笑答道,就把桌上的文件拿起來,"我正在給公安局寫公函。"

德華帶著驚疑的表情走到書桌跟前。佩珠在旁邊靜靜地望著,她的面容漸漸地開展了。

"明並沒有什麼大罪名,他是為了碼頭工人跟軍人打架的事情給抓去的,公安局已經有公函答覆我們了,"陳清看見德華在翻讀文件,就繼續解釋道。

"德華,不要疑惑了。是慧在搗鬼,你上當了,"佩珠在旁邊帶笑說。

"慧?你為什麼提到慧?"德華驚訝地看著佩珠的笑臉。

"你可以放心了。賢告訴你的話一定是慧教他說的,"佩珠安靜地說。

"慧跟我開玩笑?為什麼呢?"德華放下了公函正經地問道。

"這跟我有什麼關係?"一個熟悉的女性的聲音先進了房間,然後他們才看見慧的被藍花格子布短衫掩著的健壯的身子。慧的裝束和佩珠的差不多,只是她那飄散的頭髮垂下來掩蓋了她的半邊臉。

"你要試驗德華和明——"佩珠只說了半句話,德華就紅了臉不作聲了。

"慧,你不應該這樣地開玩笑,明是為了大家的事情給捉去的。而且明是我們裡面很努力的一個人。"陳清板起面孔給慧來一個勸告。他這個人素來有一點道學氣。他做事多,說話少。但遇著他以為不對的事情,就板起面孔說幾句話,說完了也就忘記了。因此朋友們聽到他的責備並不生氣。

"我並沒有什麼大錯,"慧帶笑分辯說。"即使說這是開玩笑,我也並沒有惡意。你也應該知道明為了德華受了多少苦?他那副憂鬱的面孔是誰給他的?德華也太狠心了。何必一定要裝得那麼冷淡。"

德華不回答,埋著頭低聲嘆了一口氣。

佩珠收斂了笑容,溫和地責備慧說:"不要提了。你不看見德華在嘆氣嗎?她回來一聽見賢的話就著了急。都是你鬧出來的。你這個戀愛至上主義者。"

"你們都笑我是戀愛至上主義者。我不怕。我根本就不相信戀愛是一件不道德的事情,我不相信戀愛是跟事業衝突的。"慧紅著臉起勁地分辯道,她的一對眼睛在房間里放光。

"輕聲點,慧,外面有人。"陳清對著慧做了一個手勢低聲說。"我們到裡面房間去吧。"他引她們往裡面走,進了一個較小的房間,那裡面只有一張桌子和一張床,此外還有兩個凳子。陳清坐在一個凳子上,三個女子就在床沿上坐下。

"慧,你不該這樣責備我。"德華坐在中間,她側著頭看慧,她的柔和的、但又帶了點悔恨的眼光停在慧的臉上,那兩隻眼睛把慧的同情也引起來了。"這不是我一個人的錯。明也把他的心事關在肚裡,不讓我知道。"德華的懇切的聲音在房裡微微地顫動,留下低微的餘音。她的聲音里含著苦惱。

"德華,你不要相信慧的話。她的嘴好像是生來責備人的。沒有人說你錯,"佩珠憐惜地撫著德華的肩頭安慰她說。

慧把一隻手圍著德華的頸項,親切地、賠罪似地說:"德華,原諒我,我不過跟你開玩笑。"

這三個女子偎在一起,似乎忘記了房裡還有一個陳清。然而陳清在旁邊微笑了。

"走吧,佩珠,我們回去,"德華站起來,用了嘆息般的聲音說。

"好,我們回去,"佩珠也站起來溫和地回答。她又看了看那個還坐在床上的慧,說:"慧,你也走嗎?"

"不,我不回去,我就在婦女協會睡,今天是我值日,"慧回答著也就站起來。她又加了一句:"你們到婦女協會去坐坐吧。"

"不坐了,我覺得疲倦,"德華沒精打采地應道,她跨了門限走出去。

"佩珠,你不要忘記你答應我的文章。後天就要發稿了。"

慧在後面大聲說。

"我已經寫好一半了,我明天一定給你,"佩珠回答了一句,她並不回過頭。她給慧主編的《婦女周刊》寫文章,已經成了一種義務,至少每兩個星期她應該交一篇稿子給慧,周刊按期出版,從來沒有間斷過。

"你今晚上看得見仁民嗎?"慧繼續在後面問道。"我要他給周刊寫稿子。"

佩珠回過頭看慧一眼,連忙回答說:"不,我今晚上不去看他。"

恰恰在這個時候克從客廳里走進來,驚訝地說:"你們就走了?"

"克,明的事情怎樣?"德華搶著問道,她帶著關心的樣子,兩隻眼睛不轉動地望著克,等候一個確定的回答。

"沒有問題,他三五天內就可以出來,"克溫和地回答,他看見德華的眼光慢慢地柔和起來,彷彿一個笑容掠過了她的臉。

"不過,"克望著佩珠說下去,他的臉上忽然換了嚴肅的表情,"有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他們已經知道仁民到這裡來了,他們疑心仁民是帶了重大的使命來的。仁民應該當心一點。"

"你告訴過仁民嗎?"佩珠焦急地問道。

"沒有,今天下午我還沒有看見他,"克低聲回答。

"我去告訴他,"佩珠接著說。她無意間抬起頭,看見慧在對她霎眼睛,她也不去管慧,便急急地對慧說:"慧,你陪著德華回去吧,她很疲倦。"

"那麼,德華就索性睡在婦女協會吧,我一個人在那裡也很寂寞。德華,你覺得怎樣?"

"也好,"德華遲疑地答道,她終於拗不過慧的挽留而應允了。

佩珠已經走出了外面的天井,卻被克追上了。克交了一隻手電筒給她說:"這個你拿去,志元住的那條街不容易走。"

"謝謝你,"佩珠望著那張被口裡噴出的熱氣籠罩著的小臉,感謝地笑了笑,把手電筒接了過來。克把她送到大門口,還立在那裡看她的背影。但是一瞬間她的影子便消失在黑暗裡了。克默默地伸起右手在頭上搔了兩下,然後轉身回去。

克回到房裡,德華已經跟著慧走了。婦女協會的會所也是這個大建築的一部分,就在對面,一個池子隔在中間,但是有一道石橋通過去。從這個房間里人可以望見那邊的燈光。

克走到陳清旁邊看他抄寫公函。窗外響起了一個熟悉的粗聲:"克。"接著志元的腳步聲在石階上響起來。志元的皮鞋上釘得有靴釘,他的腳步聲是容易分辨的。但同時還有別人的聲音,來的不只一個人。

志元嚷著進來了,在他的後面跟著仁民。兩個人走在一起,身材差不多,好像一對弟兄。志元的方臉上堆著笑。

"你看見佩珠嗎?"克看見志元馬上問道。

"佩珠,她在什麼地方?"志元驚訝地大聲反問。

"她到你們那裡去了,剛剛去的,不過幾分鐘,你們去追還來得及,"克急急地說。

"好,我們就去,不要叫她跑冤枉路。那幾條街很難走。"

仁民關心地說,他拉著志元就要走。

"仁民,你等一下,我跟你講幾句話,"克把仁民拉到裡面房間里去。過了一會,兩個人一道出來,臉色和平時一樣,好像沒有什麼重大事情似的。

"走吧,"仁民在志元的肩上拍一下,聲音平靜地說。志元驚奇地望著他,志元不知道克和他說了些什麼話,又不知道佩珠為什麼在這時候去找他們。

志元還想留著向克問幾句話,卻被仁民催促起走了。兩個人半跑半走地出了大門,跑到黑暗的街心,於是大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