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雨》第01章

雨住了,這是一陣過雲雨。滿天的愁雲都被雨點洗凈了。洗出一個清朗的藍天來。悶熱的空氣也給雨洗得新鮮,清爽。是一個美麗的夜晚。

在馬路上走著吳仁民和陳真。這是上海法租界的一條馬路,但並不是熱鬧的一段。馬路中間一條電車軌道伸長出去,消失在遠處的綠蔭里。樹叢中現出來一長串的電燈,一個連接著一個,沒有間斷,也沒有盡頭。兩三部黃包車在馬路上慢慢地移動。幾個行人很快地走過去了,並不說一句話,好像心中守著一種秘密。兩旁人行道上立著茂盛的法國梧桐。一簇簇肥大的樹葉在晚風裡微微顫動,時時撒下來一些雨點。

陳真大步穿過馬路,走上右邊人行道,正走到一株梧桐樹下,一些雨點打到他的頭上來。他伸手在他的散亂的頭髮上搔了幾下。他是一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中等身材,瘦削的臉上戴著一副寬邊的眼鏡。

吳仁民被一輛汽車攔在馬路中間。但是他隨後也走上了人行道。他是一個身材略高的人,有一張圓圓臉,唇邊留著八字須。他的年紀在三十左右。

"仁民,我說你今天的態度不對,你不該跟劍虹那樣爭論。鬧起來不但沒有好處,反而給了別人一個壞印象。劍虹的年紀比我們大得多,就讓他多說幾句也不要緊。別人常說我們愛鬧意見,我們卻故意鬧給人家看,"陳真抱怨吳仁民道。

"這又有什麼辦法呢?我們兩個人的性情差得太遠了,"吳仁民直率地分辯道。"他責備我輕浮,魯莽。我卻以為他是一個書獃子,一個道學家。他不會了解我,我也不會了解他。這本來也不要緊。然而他卻要我也像別人那樣恭維他,崇拜他,我當然辦不到。"最後的一句話是用堅決的語調說出來的。

"我們也不能說他就有那種心思,這不過是你的猜想罷了。而且你已經有了一種成見。老實說你今天有些話也太使他難堪了。我從沒有看見他像今天這樣面紅耳赤的。今天我第一次看見他生氣。可見鎮靜的確不是容易的事情。"陳真說到這裡,他的眼前就彷彿出現了李劍虹的瘦臉和禿頂,和那種氣得站又不是、坐又不是、話又說不出口、只是接連地念著幾個重複的字的樣子。他不覺笑出聲來。但是他馬上又改變了語調對吳仁民說:"劍虹有許多地方究竟值得人佩服。我雖然不像如水他們那樣崇拜他,但是我也不能說他的壞話。"

"你還要提周如水?從前張若蘭表示願意嫁給他,他卻錯過了機會。他讓他所謂的良心的安慰和他所不愛的家裡的妻子的思念折磨自己,其實他的妻子已經早死了。他說是要回家去看母親,買了三次船票,可是連船也沒有上過一回。一直到他母親死了,他還是在這裡沒有動過。他眼睜睜看見他所愛的女人嫁了人,自己好像是一隻斷篷的船,跑到李劍虹那裡去躲避風雨,無怪乎他把李劍虹當作父親那樣地崇拜,而且我看他對李劍虹的女兒李佩珠也許還有野心,"吳仁民嘲笑地說。

"這倒是難得的事情。有許多人失戀以後不是自殺,就是墮落,或者到處漂泊。像如水這樣,也還是好的。他還寫了、譯了幾本童話集子出來。我想劍虹的影響也許會把他的性情改變一點。要是他能夠同佩珠結婚,我也贊成。我早說過他需要一個女人,而且像佩珠那樣的小資產階級的女性對於他倒很適當。"陳真說著不覺想起了三女性的故事。原來他幾年前曾經給他在李劍虹的家裡常常遇見的三個少女起了個"三個小資產階級的女性"的綽號。那三個女郎恰恰可以代表小資產階級的女性的三種典型。於是三個少女的面龐又在他的腦子裡出現了。一個是長睫毛、亮眼睛、老是微笑著的圓圓的臉,那是周如水愛過的張若蘭。她是一個溫柔的女性,也曾愛過周如水,本來可以同周如水結婚,由於周如水的怯懦就把她失掉了。她現在住在成都,規規矩矩地做一個大學教授的夫人。他還記得她曾經對他說過"我始終敬佩你"的話。

一個是畫了細眉毛塗了口紅的瓜子臉,那是喜歡玩弄男子的秦蘊玉。據說她曾經有意於他。但是她現在到美國留學去了。

她最近寄了一封信來,說是要在那邊結婚。還有一個是富有愛嬌的鵝蛋臉,那就是剛才說到的李佩珠。她比那兩個都年輕,聲音很清脆,臉上常常帶著善意的微笑。她的頭髮很多,平常總是梳成兩根短短的辮子。

"三個小資產階級的女性,我這個綽號倒給她們起得很好。"他想著幾乎要笑出聲了。但是一個思想突然闖進他的腦子裡來。他埋下頭,把他的躺在濕地上的淡淡的影子看了一眼,他吃驚地發現這個影子是多麼無力。他明白了。這時候一切對於他不再像先前那樣地空幻了,在他的前面就立著死的黑影,非常確定。這個黑影大步走過來,走到他的身邊,在他的耳畔大聲說:"這些女性與你有什麼關係呢?你自己已經是一個快要死的人了。"他驚覺地抬起頭要和這熟悉的聲音爭辯,可是黑影又遠遠地隱去了。他知道這並不是幻覺。這個黑影對於他並不是陌生的,他不斷地跟它鬥爭,他發誓要征服它。然而事實上每當他想到一些可以使人歡樂的事情的時候,它,這個黑影,又威脅地出現了。於是他又繼續著一場更激烈的鬥爭。

奮鬥的結果是這樣,這是令人痛苦的事,然而他並不曾因此失掉他的勇氣。他說他非要等到自己連微小的力量也用盡了時他絕不撒手。事實上他並不曾說過一句誇張的話。他的心裡充滿著那樣多的愛和恨,他的面前堆積著那樣多的未做的工作,他當然不能夠就想到躺下來閉上眼睛不看見、聽見一切,不做任何事情的那一天,他更不能夠忍受那樣的思想:自己躺在墳墓里,皮肉化成臭水,骨頭上爬行著蛆蟲,而他的那些有著強壯的身體的朋友們卻站在他的墓前為他流眼淚,或者說些哀悼他、恭維他的話,然後他們就回去了,回到那活動的都市裡去了。剩下他一個人,或者更可以說一副骨頭,冷清清地躺在泥土裡。他害怕這樣的一天很快地就到來。而且他又知道要是他不跟那個黑影鬥爭,這樣的日子也許會來得更早。所以即使這樣的奮鬥也得不到任何結果,他還是不能夠撒手。然而如今在他這樣痛苦地、絕望地奮鬥的時候,他的朋友們卻有許多工夫來爭閑氣,鬧意見,這太可怕了。比那個黑影更可怕。

"仁民,我不知道我還能夠活多久,不過我活著的時候我希望不要看見朋友們鬧意見,"陳真痛苦地說,但是他還竭力忍住心痛,不使自己的聲音帶一點悲傷的調子。

"鬧意見,你的話也太過火了。我從來不喜歡鬧意見。不過說到主張上來我卻不肯讓步。"吳仁民只顧望前面,並不曾注意到陳真的臉色。他是這樣的一個人:他常常只想自己所想的,他從來沒有想到去了解別人,他過於相信自己的心,以為那是一面最好的鏡子,它可以忠實地映出每個人的真面目。

"我不能夠像周如水那樣,自己老是隨隨便便做別人的應聲蟲。你總愛替別人辯護,你總喜歡批評我不對。"

"好,你總是對的。你有健康的身體,你有飽滿的精力,你有悠久的生命,你自然可以跟別人爭閑氣。我呢,我只希望早一天,早一天看到好的現象,因為我活著的時候不會久了。我沒有什麼大的希望,我只想早一天——因為我不像你們。"陳真說著,用力咬自己的嘴唇皮。他從來不曾在人面前落眼淚或者訴苦。然而他禁不住要揉他的胸膛,因為他起了一陣劇烈的心痛。他接連咳嗽了幾聲。他不能夠再說下去了。

吳仁民恍然記起了陳真是一個患著厲害的肺病的人,他活著的時間的確是不會長久的了。這是很自然的事,又是人力所不能挽回的。他的死就好像日出日落那樣地確定,而且在朋友們中間早就有人談到這件事情,這並不是新奇的消息。

然而在這時候,在這環境里這樣的話卻有點不入耳了,況且是出於一個二十五歲的青年的口。吳仁民掉頭去看陳真。他看見了一張黃瘦的臉,一雙似乎是突出的大眼睛在寬邊眼鏡下發光。他好像受了鞭打似地掉開了眼睛。於是在他的腦子裡出現了這個二十五歲的青年的一生:生下來就死了母親;十四歲獻身於社會運動;十六歲離開家庭;十八歲死掉父親;沒有青春,沒有幸福,讓過度的工作摧毀了身體;現在才二十五歲就說著"要死"的話。這是一件何等可怕而且令人痛惜的事,然而它卻是真實的,真實到使人不敢起一點希望。他有過一個中年朋友,也是陳真的朋友,那個人患著和陳真患的一樣的病,那個人也是像陳真那樣地過度工作,不過不是為了信仰的指示,卻只是為了生活的負擔。那個人也像陳真那樣對他說過"要死"的話,後來那個人果然死了。看見一個朋友死亡本來不是容易的事;更痛苦的是在這個人未死之前聽見從他的口裡說出要死的話卻無法幫助他,而這個人又是自己所敬愛的陳真。他不覺痛惜地對陳真說:"不要提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我說你應該到外國去休息一些時候。你的身體近來更壞了。你也應該好好保重身體,免得將來太遲了,沒有辦法,你年紀很輕,將來做事的機會還很多。來日方長,不要貪圖現在就賣掉了未來。"說到"來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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