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02章

一個星期過去了。

在一個早晨,天還沒有大亮,東方才開始發白,黑色的天空漸漸在褪色,空氣里還充滿著夜的香氣,兩個青年的腳步聲在潤濕的草地上微微響著。他們走到大門口,管門人已經起來了,便給他們開了門。

他們慢慢地在清靜的街上走著,腳踏在柔軟的土地上並不吃力。兩旁的房屋模糊地現露在他們的眼前。幾間房裡響起了人聲,但很低微,輕輕地隨著曉風逃走了,並不留下一點餘音。空氣裡帶著清晨的寒意。街道上只有他們兩個人的有規律的腳步聲寂寞地響著。

他們並肩走著,不過距離得並不十分近:一個是年輕女子,有一頭波紋的黑髮飄蓬在腦後,穿了一件白色短衫,系一條青裙子;另一個瘦長的男人,穿著一身太陽呢西裝。他們便是住在海濱旅館裡的周如水和張若蘭。

他們走過那條較長的街,天空已經變成了深藍色。他們又轉了兩個彎,便到了海濱。一片灰白髮亮的海水橫在他們的面前。岸邊是一帶窄的沙灘,潮來時會全被淹沒,現在潮已退去。沙灘上還很潮濕,有幾個大石塊堆在那裡。岸邊還有石級。

他們站在岸邊,望著水和天分不開的地方。海風溫和地吹拂他們的頭髮和衣服。張若蘭讓她的濃密的黑髮給風吹著,只用手按住裙子。她的頭髮隨著風的來去而波動、而起伏,一方面顯得更濃,一方面又顯得更軟。

周如水故意站得離她遠一點,卻只顧偷偷地看她的頭髮。

"好美麗的發呀。"他這樣想,他從日本婦人的大得可怕的高髻那裡感到的對於女人頭髮的憎厭馬上消失了。這時天空已由深藍變為明亮的淺藍色,粉紅的雲彩掛在他們的頭上,天快大亮了。

"今天我們真早,"她回頭對他說。

"早晨的空氣多麼清鮮,自然界多麼美麗……"他高興地說。

"早起倒是很好的,"她再說一句,兩人便向前走了。

他們走到岩石旁邊,正好有兩塊岩石離得不遠,他便提議說:"我們還是在岩石上面坐一會兒吧,太陽馬上就要出來了。"

她伸手在岩石上輕輕地摸了一下,說:"這上面還是濕的,"便掏出手帕把石頭揩乾了坐下去。他也在另一塊石頭上坐了。兩個人都不眨眼地望著天際發光處,等著看日出的壯觀。

天邊漸漸地亮起來,好像誰在淡青色的天畔抹上了一層粉紅色,在粉紅色下面隱藏著無數道金光。忽然間彷彿起了一陣響聲似的,粉紅色的雲片被沖開了,天空頓時開展起來。

一輪硃紅色的太陽接著從天際慢慢地爬上來,它一搖動,就好像發出了大的響聲。它終於爬上了水面。在它的下面有一片紅光承著它。它升高,紅光也跟著伸長。它愈往上升,它的光芒也愈大。在短時間以後太陽已經離開了水面,而逐漸變小了。同時它的身體也漸漸由硃紅色變為金紅色。霎時間霞光布滿了半個天,維護著這一輪金光燦爛的朝日;水面上也蕩漾著無數道金光。天空中好像奏著一曲交響樂,一片響亮的曲調送進人們的耳里。

兩個年輕人這許久都不曾說一句話,他們只是帶著讚歎和驚奇的眼光靜觀這眩目的景象,甚至找不出一個適當的形容詞來讚美它。後來天空的交響樂終於奏完了,一切都恢複了平時的狀態。海岸也不再像先前那樣地清靜了,有幾個青年或中年男子在沙灘上閑步,還有兩三個半裸的貧家小孩在地上拾貝殼。他們覺得在這裡久坐也沒有多大的意思,便站起來。他們一面談話,一面在海濱走了兩三轉,就離開了。

兩人信步走著,走入街市,到了一家湯糰店門前。這是一家相當乾淨的小店,店裡擺了幾張小桌子,都坐滿了人,只有靠里的一張還空著。他們便進去要了兩碗湯糰來。他們捧了碗,望著在碗里水面上浮著的幾個大湯糰,臉上露出了微笑,這樣大的湯糰他們還沒有見過。他們舉了箸去挾湯糰,同時又抬起眼睛望四座的顧客。那些人都有著誠實的臉和很好的胃口,他們不停箸地把那樣大的湯糰一個一個地往口裡送。

"周先生,你看,"張若蘭低聲對周如水說。

周如水的臉上浮出感動的微笑。他素來厭棄都市文明,讚揚自然美,主張"土還主義",現在看見這些樸質的漁夫怎樣地吃他們的早餐,從那種真摯地把這簡單的食品當作盛饌似的很起勁地吃著的樣子,他體會到了吃的滋味,他想真正懂得吃的恐怕還是他們那些人吧。於是他回過頭對張若蘭一笑,並不說什麼,就用箸把一個湯糰弄成兩半,挾了半個送進口裡,慢慢地嚼著,一面和她談話。

這時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從外面進來,手裡端著碗,腦後垂了一根辮子,穿了一件白布衫子。眾人的眼光都轉注在她的臉上。她似乎並不覺得,態度很安詳,笑著和那掌鍋的說話。

張若蘭帶笑地放下碗,指著少女對他低聲說:"她就是這裡的湯糰西施,旅館裡許多客人常常特地跑來看她。"她說了又抿嘴一笑。

周如水聽了這句話便把眼睛掉往那邊看。他只看見少女的側面:是瓜子臉,前面披著劉海,後面垂著一根鬆鬆的辮子——相貌的確還過得去。她偶爾回過頭,讓他看見了她那對活潑流動的眼睛,他們的眼光碰在一起了,她若無其事地對他笑了笑,又把頭掉了過去。他的心裡禁不住怦怦地跳動。

他望著她出神。

"周先生,"張若蘭在旁邊喚他,他驚覺地掉過頭去,看見她抿嘴笑。他不知道她在笑什麼,正納悶著,忽然覺察出來自己手裡還挾著一個湯糰,不覺紅了臉,便低下頭只顧去吃碗里的湯糰,很快地吃完了。他正要付錢,卻被張若蘭搶先付了。

他們從湯糰店裡走出來,太陽已經高掛在天空了。陽光焦炙地射在人的頭上。街上也比先前熱鬧許多。周如水的頭上開始出了汗,他便把西裝上衣脫下來搭在左腕上。他們只顧談著,又走過一條較僻靜的街。矮屋的門前有幾個婦人和女孩忙著補漁網。她們一面工作一面談笑,兩三個婦人的已經變成黧黑的臉上還蒙著焦熱的日光,但她們一點也不怕。

他們走過那裡,那些樸質的臉都帶著驚異的神色看他們,在他們的後面響著神秘的笑語聲。這景象在他還是第一次看到,但是他並沒有憎厭的感覺,他反而覺得自己多少有點喜歡這幅簡單樸素的圖畫。這時他已經跟著她轉了彎,走到大路上了。

在右邊高聳著旅館的樓房,窗戶都開著,牆壁上塗著燦爛的金光。馬路上只有寥寥幾個行人。左邊有一條蜿蜒的小路,路略往下傾斜,引入一片菜畦,似乎還可以通到那遠處的一帶樹林。

他們走過旅館門前,看見侍役正引著水管在草地上澆水。

地上儘是絲絲的水點。周如水摸了表出來看,還不到九點鐘,便指著樹林那面提議道:"那邊我還沒有去過,密斯張高興去看看嗎?"

"周先生要去,我當然奉陪,"她微微地笑著說了。周如水不禁想道:"好溫柔的聲音呀。"

兩人轉入了小徑,走不到多遠,路漸漸地變得很窄了,只可以容一個人通過。一邊是瓜藤掩著的土牆,一邊是被柳樹劃分了界限的斜坡和菜畦。張若蘭在前面走,周如水跟在後面。柳條垂下來,常常攔著他們的路,他們用手披開了它。兩人離得很近,張若蘭覺得周如水的熱氣噴到了她的耳邊和頰上。她的女性的敏感的心還可以分辨出他的急促的呼吸。她不覺紅了臉,把腳步放快一點。然而走不到幾步她突然停止了。一隻蛤蟆蹲在她面前。她想讓它跳開,它卻不動,她只好用腳把它撥開了。

在她後面走著的周如水只顧跟著她的腳步走,不留心她中途停下來,他待急忙收住腳步時已經遲了。他的嘴幾乎吻到她的柔發,他的身子幾乎貼在她的衣服上。他彷彿看見她的肩頭微微聳動,似乎也感到了她的胸膛的起伏。一陣發香和肉香混合起來直往他的鼻里送。這香氣使他無意地聯想到那粉嫩細膩的皮膚。其實這四個形容字是不夠的,似乎還有一種性質不曾表示出來,但他自己也找不到適當的字來形容它。

他連忙往後退了一步。他惶恐地默默望著她的背影。那一股異樣的香又沁入他的鼻里。他非常激動。激情抓住了他。

他的身子突然顫抖起來。他想喚她,他想走上前去摟抱她。但是他馬上覺得自己的勇氣逐漸在消失了。

她並不回過頭看他,便又往前面走了,不過走得很慢。她那裹著黑色長統絲襪的腿在蜿蜒的小徑上緩緩地動著,好像很熟練似的。他自己一面跟著她走,時時望著她的不曾被裙子蓋著的腿,心裡充滿了快樂。

這時路變得很寬了,雖然是崎嶇不平,但走起來也不十分困難。路的兩旁都種著柳樹,下邊是水溝,路突出在中間正好像一段堤岸。柳葉隨著風微微舞動,有時候就像要拂到他們的頭上來似的。

他們走過了這段路,水溝沒有了,旁邊是菜畦,有幾個穿藍布衫頭上蓋白布頭帕的鄉下女人彎著腰在那裡工作。路旁有些蘋果樹,枝上掛了好些青色的嫩蘋果。在不遠的地方音樂似地響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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