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隱私

我們讀傳記時有一個共同的印象(儘管對此也許還有爭議),那就是:一個人的生平中有些部分要比其他部分重要。無論一部傳記作品用什麼方法吸引我們的好奇心,說到底它還是在挑逗讀者,也就是說,它不向讀者透露其中隱伏的觀點,除非它像不公平的父母那樣偏愛其中的某一部分。一時受好奇心驅使,我們可能很想了解愛因斯坦小時候是怎樣吹肥皂泡的、丘吉爾在雅爾塔是如何和斯大林分享雪茄的、伯特蘭·羅素對特里尼蒂的斯提爾頓乾酪的感覺如何。然而,如果它所能給讀者提供的僅此而已,我們會在大失所望中合上傳記,這種情形就好比某個用餐者急於吃一盤空心小圓餅,而飯店廚房卻告訴他說已經賣完了最後一份。

我們所探索的是私生活,一心想了解除了據稱別人已經知道的那些內容外,某個人的生平里還剩下什麼。法國格言作家沃韋納格1746年寫道:「沒有人喜歡別人同情他的錯誤。」這話不錯,但對這位格言作家本人的傳記作者似乎並不怎麼適用,因為他的好奇心可能會僅限於了解引發了主人公那句精闢格言的痛苦的孤寂時刻。儘管沃韋納格絞盡腦汁想從他的個人經驗中推斷出能夠適用於全人類、超越他所生活的那個戴假髮乘馬車的時代、在他無法想像的以後幾個世紀里能被台北人和加拉加斯人所理解的東西,但傳記作者則可能會暗暗認為,自己的任務是解開精心編織的結,破解嚴密的文字,探察究竟是誰同情過這位格言作者,為什麼同情,同情了多長時間,最後的結果是一場決鬥還是一顆破碎的心。除非那句格言能回歸到它從中巧妙脫逃的個人根源中去,否則它就是不誠懇的。

這種使一個公眾人物的生平坍塌成隱私形狀的願望產生的原因是什麼呢?也許是公眾的怨憤的一致性以及一種具有誘惑力的慾望,那就是:意欲揭示出那些男女偉人們並沒有擺脫常人般的愚蠢。也許在格言方面沃韋納格是一位天才,但在其產生那些格言的個人生活中,他無疑又是一個凡人,具有人類所具有的一切弱點。此外,只要想一想促使他產生那些想法的原因,就可以舒舒服服地抵消那些想法本身的力量。渴望了解別人的好奇心是避開自省的好辦法——你可以用同被允許引用、描寫的對象作鬥爭代替自身的內心鬥爭。

然而,我們可以指責現代傳記剝奪了讀者發揮想像力的可能性,因為它把讀者對主人公私生活的探索限制在了卧室的範圍之內。

床上談話本該最愜意,

躺在一起雲天霧地,

兩人的標誌就是誠實。

然而越來越多的時間在沉默中流逝,

外面的風並未完全休止,

天空的烏雲時散時聚……

對那些熟悉未得到滿足的性行為結束時的令人難堪的沉默的人來說,這似乎是一首能引起感情共鳴的詩;但對於具有傳記思維傾向的人來說,它幾乎無韻律可言,看不出有托馬斯·哈代 的影響,倒像是與跟詩人在尷尬的沉默中躺在床上的那人有關,跟詩人小時候發生的令他張口結舌的事有關。彷彿他原本想擁抱一個孩子,卻擁抱了一個女人。

區分傳記與高雅的回憶錄或學術專著的一個觀念是:從理論上說,傳記作者應當和他或她的主人公睡過覺——這是從一種非文學理念推斷出來的結果。這種理念就是,在詢問過是關燈還是開著燈之後,兩個人的關係就達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

「我是說,這會產生相反效果。她總是連人家的名字還不知道就跟人家上床,」說起她的巴西同事格拉齊耶拉,伊莎貝爾解釋道。就這樣,午餐時,她一邊打開一桶農家鮮乾酪,一邊對上述見解含蓄地提出了挑戰。「然後呢,當事實證明他們並不合適時,或者人家不再理她時,她就會大吃一驚。」

「也許加布里埃拉那樣做只是出於性慾,」我說。

「格拉齊耶拉,不是加布里埃拉。」

「你得承認,這名字很難記。我沒有跟她睡過覺,你說的名字我沒記住。」

「問題還不在這裡。她只是想星期天晚上能有個人跟她依偎在一起,可又不知道如何親近才算恰當。於是床似乎就成了擺脫困境的捷徑。」

伊莎貝爾可能很同情格拉齊耶拉暴露私人秘密的願望,但她不贊成她所選擇的方式。儘管性交是關係親密的象徵,但它本身並不能保證兩個人的關係一定會密切。象徵甚至會阻撓它所象徵的情況實現——以和某人上床的辦法避免費事的熟悉過程,就像買書是為了省卻讀書之苦一樣。

「那麼格拉齊耶拉應該怎麼做才能快活呢?」我以教父般的關切問道。

「我不是專家,」伊莎貝爾說。她把農家鮮乾酪重新放回冰箱里。「我只是想,跟人上床並不總是好辦法,除非在此之前跟他們有過實質性的親密舉動。」

「比如說?」

「比如說吃醋、發誓、展示你狡猾的方面、嘔吐、掏鼻孔、剪腳趾甲。」

「怎麼?」我不解地問,「你的腳趾頭有什麼……?」

「不,我的腳趾頭很好。」

「那你?」

「啊,我是想,剪腳趾甲也是一種隱私。趾甲長在腳上沒事,一旦剪掉,就浪費了。看到長在一個人頭上的頭髮是一回事,發現浴室里有頭髮是另一回事。」

「可為什麼剪趾甲比上床更能表示親密呢?」

「我只是認為,你跟他上床的人也應該是你當著他的面剪腳趾甲毫不臉紅的人。」

伊莎貝爾正在給了解隱私本身所必須的要素重新下定義,很微妙但也很重要。她的看法同赤裸裸的現代傳記特徵形成了鮮明的對照。鑒於兩者之間存在著差異,根據什麼界定一個人的生活是不是隱私呢?也許得根據它所揭示的人類的脆弱程度。剪腳趾甲是隱私,因為它不雅觀,需要旁觀者寬宏大度,就像寬容一個女人不梳頭不化妝就出來吃早餐一樣。私生活包括一切需要用善意或同情看待的事情。那是我們自我暴露時刻的記錄。

於是乎,親密的過程就包括引誘的對立面,因為它意味著使一個人暴露出最容易遭到不利評價的方面,或者說最不值得愛的地方。而引誘是建立在展示一個人的最優秀品質和小禮服的基礎上的。親密需要一個既提供易受傷害的部位,又要剪腳趾甲的複雜過程。

根據她的定義,伊莎貝爾明顯的私人自我表現要比我想像的多。她已經漸漸學會了隨心所欲地發誓;她已經展示了她的一些比較狡猾的方面;她甚至還承認,她說讀過蘇珊·桑塔格 的書,其實她撒了謊。

「你什麼意思?」我問。

「啊,有一回咱們談論攝影時,我喋喋不休大談起那個老太婆來,你還記得吧?其實她寫的書我連一個字也沒看過。」

「一個字也沒看過?」

「沒有。我記得我當時是想讓你感到渺小,所以就……」

承認跟人上床可能會使某個人和她一刀兩斷,並對她揶揄道:「你現在不怎麼想我了吧?」而承認這樣的詭計同樣會使伊莎貝爾暴露出最容易受到攻擊的一面。

生活中的隱私部分對於了解一個人具有格外重要的意義。伊莎貝爾之所以不大願意暴露她在讀桑塔格的書的問題上耍了花招,就是擔心我不僅會改變對她學習方面的看法,而且會改變對她的智力水平、人品道德的看法。我們所了解的他人的一些情況會毫無道理地影響我們繼續全面看待一個人的能力,而只會注意一些孤立的細節。比如說,一旦我們了解了一個人具有某種生理缺陷或不良嗜好、長有附乳或患有手淫窒息症,此後一提起這個名字,馬上就會想起此人的這種缺陷。

這一點可以解釋為什麼在社交場合擤鼻子需要有技巧。

「很抱歉,我知道這不太衛生,」伊莎貝爾抱歉地說,因為我意外地發現她躺在沙發上一邊看報,一邊挖鼻子。

「沒什麼,」我回答說。光憑那三塊鼻屎我無法判斷她要幹什麼。「你要用它們做什麼?」

「啊,我通常是把它捻成一團。」

「然後呢?」

「你知道,如果旁邊有個垃圾簍,我會把它扔進去;如果沒有,我就把它弄碎丟在地毯上。最好的鼻涕是干而成塊的,最壞的鼻涕是感冒的時候又濕又散。你知道嗎?不幹不濕的時候掏也不行,擤也不行。也許你能夠掏出一點點,但掏到半道就斷了,你不得不千方百計地隱藏鼻子里剩下的。」

伊莎貝爾解釋說,她的鼻涕的顏色經常變化,這可能跟空氣的質量有關。在城市裡,鼻涕又臟又黑,到了鄉下,鼻涕像蜂蠟一樣黃。她對一些鼻屎塊之大感到驚訝,那粗糙的結構令人想起史前洞穴的牆壁。

「你經常把鼻涕抹到……?」

「現在不了,但過去在學校和在家裡的時候,我經常把鼻涕抹到課桌的一邊或小柜子的後面我們藏錢的地方。如果某份文件只有我一個人看,我就把鼻涕抹在上面。」

「還會吃掉?」

「我試過,但我的鼻涕太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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