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回憶

催促別人回憶過去無異於強迫他們在槍口的威脅下打噴嚏,效果註定是令人失望的。因為真正的回憶就像打噴嚏一樣,不是隨意就能做到的。當然,有些東西經常被我們錯當成了回憶,比如當你問我中學畢業時的成績時,我就去搜索文件櫃。其實那只是一種機械的本能反應,是這一現象微不足道的同類物。與過去的真正碰撞應該是不分時間距離的即時性對我們的襲擊;它看起來根本不像是回憶,而是發生在時間口袋以外的東西。真正的回憶能夠溶解回憶本身與現時之間所發生的一切。三十歲的時候我們突然回到二十歲時在森林裡的一次旅行中,吃著夾有粉紅色的肉火腿的三明治。回憶不是以另一個人的唐突提問強加給我們的,而是三十年後在一家火車站小餐館裡偶然聞到的相似的三明治氣味啟發我們的。

「是的,正是如此。不論管它叫什麼,它都是普魯斯特瞬間,」伊莎貝爾的朋友克萊斯特領悟到了這一點。當時我們三人坐在一家酒吧里。克萊斯特一直持有和我相同的看法(二手的觀點,但尚未有人註冊)。伊莎貝爾默默地從蠟扦上將蠟燭油挑下來,分成小塊,然後再把它們放進火焰里。

「你讀過普魯斯特的傳記嗎?」伊莎貝爾抬起頭來,以懷疑的口吻問克萊斯特。

「我?」

「對,你。」

「讀過一點,啊,沒有讀過,」克萊斯特不自在地回答說,「我是說我有那本書,看過一些評論文章,但就是抽不出長假日……」

判斷一位作家水平的方法也許就是看他的觀點能在多大程度上被那些從來抽不出長假日讀原著的人們所接受。不幸的是,那本書我也只讀過二十來頁。從伊莎貝爾看克萊斯特時的目光判斷,似乎最好是換個話題或者建議打道回府。

然而幾周之後,當我和伊莎貝爾在我的一位朋友家色彩鮮艷的沙發上坐著時,這件事似乎又成了適當的話題。我朋友的沙發是一個橘黃色的框架結構,上面覆蓋著一種彩色墊子。其中一個墊子是用一種藍色的毛茸茸的材料做成的。我看到伊莎貝爾把它拿起來,用手輕輕地撫摩一兩次,然後低頭聞了聞。

「你在做什麼?」趁主人去廚房準備飲料,我悄悄地問她。

「真有意思。這個墊子和我小時候穿的睡衣是用一模一樣的材料做成的。你知道我說的是哪一套嗎?那是一種單件連衫褲,也是這種深藍色,前面有一條大拉鎖,兩隻腳套是直接縫進材料里的軟塑料。小時候我最喜歡穿,感覺到又安全又自由。我記得有一次洗澡,媽媽給我穿上一件。我穿著那個小殼子圍著房子跑來跑去。由於某種原因,我記得那天陽光燦爛,黃昏時分屋子裡充滿了橘黃色的光線。那是母親準備打發我和妹妹睡覺的時候,也是父親下班回家的時候。晚上是媽媽對孩子們管束最鬆懈的時候。她總要喝一杯酒,抽一支煙,甚至會變得非常溫柔。你覺得我能不能問問你的朋友這些墊子的來歷?」

我對普魯斯特的研究可以說是蜻蜓點水,但我讀過塞繆爾·貝克特寫的一本對他很有見地的評論。所以我知道,無須過多的推斷便可以確定,伊莎貝爾坐在沙發上突然回憶起來的她童年的軼事就是所謂普魯斯特瞬間。普魯斯特關於回憶的思想介紹了一種判定過去復甦的複雜方法。這種方法彌足珍貴,但卻具有傳記性質。最常用但卻美中不足的方法是通過自願回憶。有一次在電影院里的燈光熄滅之前和伊莎貝爾的談話中我曾經使用過這種方法。當時我問她小的時候在哪裡過夏天。「啊,洛桑。在我父母的朋友萊芒湖畔的一所房子里。要不要再來點爆米花?」這種回憶是自發出現的,因而它無疑是可靠的,也是改變話題的前奏;它是一道重新加熱的菜,而不是在煎鍋里劈啪作響的原料。

另一方面,非自願回憶則是在別人沒有提出問題的情況下人們被不規則運動的「現在」碎片、著名的瑪德萊娜蛋糕 或不那麼著名的氈墊撞擊進「過去」的懷抱里。那種「過去」將會像「現在」一樣真實;它存在於一切感知之中。誰也無法預料這種燈彩會在何時出現,而只能偶然遇到這些曾經是、現在又死而復生的逝去了的世界的一部分。

還有一次我和伊莎貝爾去游泳。池子里的氯氣味比在電影院里的任何提問都遠為成功地喚起了她童年時的回憶。我們游第三圈的時候,一個划槳的小孩子濺了伊莎貝爾一臉水。她抹了一把眼上的水說:「天哪,它使我想起了往事。」我回頭看看,彷彿那小孩子是個熟人或是某個熟人的後代。伊莎貝爾遊了過來,向我講述她小時候知道的另一個有氯氣味的池塘。她說,從那個池塘邊放眼望去,目光可以穿過萊芒湖看到法國的阿爾卑斯山,有些山峰上夏天裡還覆蓋著白雪。她曾在那裡學過游泳。由於在水裡呆得時間過長,指尖都被泡得起了皺。她媽媽說「就像漁民的手一樣」。貯藏室里有大黃毛巾,毛巾上扯滿了蜘蛛網,爬滿了黃蜂。伊莎貝爾取一條大毛巾來,用腳趾頭夾住一頭的兩個角,將另一頭蒙在頭上,做成一個毛巾帳篷。陽光穿過毛巾照進帳篷里,她覺得舒適極了。帳篷外面正發生著更奇怪的事。她媽媽誇張地哈哈大笑;那些大人們講的是法語。她不喜歡他們,或者說不喜歡他們的做法:他們管她叫「小公主」,而且每遞給她一根空心面總要不停地拍打她的腦袋。連續五年里,每年夏天他們都要回那所房子和它的游泳池去。儘管伊莎貝爾已經忘記了她睡的是哪個房間,忘記了主人們的面孔,但那個城市的氯氣味比我的任何愚蠢的問題都能更有效地把她帶回當時的環境里。

我開始琢磨一個人能不能不按家庭年表安排自己的過去,而改用普魯斯特瞬時法,按照氣味、觸覺、聲音以及使周圍的感觸具體化的視覺景象所引起的反應安排自己的過去。

但與更為傳統的年表法相比,這種方法要複雜一些。下面是有人記述的尼採的生平:

1844—生於薩克森

1865—被帶到一家妓院,後逃跑。他的朋友,著名的印度學家多伊森說:「他從來沒碰過女人。」

—發現叔本華

1867—開始服兵役

1869—被任命為巴塞爾大學教授

1872—出版《悲劇的產生》

1876—在索倫托遇見瓦格納

1879—放棄教學生涯

1881—居留於瑞士恩加丁的錫爾斯瑪利亞

1882—構想出永恆回歸思想

—愛上盧·安德烈亞斯·薩洛米

1883—瓦格納逝世

—發表《瑣羅亞斯德如是說》

1889—在都靈看到馬車夫打馬,抱著馬高喊道:「我理解你。」精神失常。

1900—逝世

對事件的這種排列順序在某種程度上是以事件與時間具有內在聯繫這一觀念,即某些記憶在時間上比另一些記憶離得更遠的觀念為前提的。但普魯斯特瞬時法揭示出:從主觀上說,將我們和某一事件分隔開來的距離並不表明時間的久遠。1882年尼采單戀盧·安德烈亞斯·薩洛米的時候,他記得更清楚的可能是1865年衝出妓院的那一天,而不是僅僅出版了《悲劇的產生》一書的1872年。當記憶與事實一樣強烈時,生平也就變成了協同式的,而不是順序式的。我們可以同時體驗兩個時間段。1889年,當尼采擁抱著那匹馬,從而促成他發瘋的時候,他可能也感受到了1867年在軍隊服役時所感受過的對殘忍虐待動物的同樣的義憤。

這就使得按時間順序界定重要事件更加複雜化了。傳記依據的是小商販評判標準,一個人的一生以死亡、婚姻、專業職位、謀殺以及軍事戰役為標記被劃分成許多小塊。因而,當我們回首往事的時候,許多極其模糊的形象就會在腦海里浮現出來。我們不僅能夠回憶起具體的事件,甚至能夠回憶起毫無情節襯托的情緒和氣氛。由此可見,我們常見一個人沉湎於對往事的回憶,卻又聲稱他什麼也沒有想,這是不足為奇的。

一個星期四晚上下班之後,根據伊莎貝爾的建議,我和她來到離法林頓路不遠的一家咖啡館。我們倆都沒有心思說話。已經在咖啡館裡談了好幾天之後,出現這種沉默的局面是很自然的。但我覺得她長時間的沉默可能是一種信號,表明她遇到了什麼問題。於是我問她在想什麼。

「啊,什麼也沒有想,」她回答說,莞爾一笑,情緒開始好起來。

「什麼也沒有想?」

「啊,你知道,胡思亂想。真的沒什麼。」

「太好了,我剛才也在走神兒。你要不要來點蛋糕?」

「我很好。」

我們的許多時間真是在什麼也不想中度過的。這也許是我們除睡覺以外最喜歡的消遣形式。即便是在浩如煙海的編年史中頻繁出現的男女偉人(如托爾斯泰、弗洛倫斯·南丁格爾、亨利四世)肯定也在什麼也不想中消磨過時光——坐在火車上、馬背上、會議室里和肥皂泡沫覆蓋的澡盆里,任憑往事從意識中川流而過,但卻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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