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廚房傳記

伊莎貝爾的冰箱里有一盒巧克力,那是她在美國的姨媽送給她的生日禮物,上面標著「大陸精品」,裝在一個棕色的紙板盒裡,盒子上有一道粉紅色的曲線。每一塊巧克力都卡在兩層瓦楞塑料紙槽里。

伊莎貝爾要出差一周。因為我住得比較近,她問我能不能順便到她家裡替她澆澆她養的一棵植物。那是一棵綠色的小東西,它的學名我從未聽說過,可她管它叫夾子。從它那緊緊貼在一起的尖葉子看,倒是蠻像的。

「冰箱里的東西你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想喝什麼就喝什麼,全歸你了,」她補充說。我過來執行澆水任務時,相信了她的話。

冰箱里的東西不多,有一罐青果——西班牙產,但寫的顯然是希臘語、一瓶番茄醬、一盆麥淇淋、兩個蘋果、一個胡蘿蔔、一些貼有「僅憑處方供應」標籤的藥物、一罐香蒜沙司、一些黑櫻桃果醬;一聽金槍魚罐頭羞羞答答地藏在第三排架子上,在牛奶和「大陸精品」左邊一點。

冰箱的外面,足球場上正進行一場歷史性的比賽。於是在給夾子澆水之前,我從冷颼颼的冰箱里拿出巧克力盒子,在電視機前坐了下來。我沒想到我竟如此貪吃。如果不是足球賽場上形勢出現轉機,如果不是我那麼傻,吃一兩塊也許已經夠了。等我關上電視機的時候(我支持的隊丟人掃興,吃了敗仗),十二塊巧克力已被我吞進肚裡。我匆匆將包裝巧克力的箔紙捏成小團兒,埋在盒底,又把剩下的重新擺放好,讓人看起來沒有吃那麼多。我壓根沒想到那株夾子——後來的陪審團成員——正在牆角里喊著要一杯水呢。我離開了伊莎貝爾的住所,一門心思想的都是那個英國守門員未能捍衛住國家的榮譽。

「他死了,」伊莎貝爾回家後驚叫道。從電話線上就可以感受到她的悲哀。

「誰死了?」我邊問邊考慮他們家誰最有可能患心搏停止。

「夾子。他渴死了。」

「我很遺憾,」我回答說。這時我才意識到罪惡之深重。

「你沒有澆他,對不對?」

「不,」我喃喃地回答說。考慮到自己罪大惡極、後果嚴重,我不由自主地撒了謊。「不,我澆了。只是天氣太熱,這幾天這裡一直很熱。天哪,一直很熱,熱得真令人難以相信。我一直開著窗戶睡覺……」

「你撒謊。你沒有澆他,土都干透了。我希望你誠實。你錯了我不在乎,我討厭的是撒謊。還有,你走的時候不關燈,還把我所有的巧克力全吃光了。」

「我沒有。」

「你吃光了。」

「我只吃了幾塊。」

「所有好吃的東西你全吃光了。你以為我是誰?難道我會吃該死的檸檬冰淇淋果凍?想發胖嗎?」

事已至此,我只好賠償。所以下班之後,我來到一家百貨商店。那裡出售一系列價格高得叫人破產的巧克力,是歐洲大陸上兩個比較古板的國家出產的。然而面對比利時和瑞士的糖果,我意識到,伊莎貝爾氣勢洶洶地向我提出的問題我連一個也回答不了。

為什麼她吃一個「該死的檸檬冰淇淋」竟是不可想像的?檸檬冰淇淋是什麼東西?更能引起食慾的巧克力是什麼做的?塊菌狀的,白色或咖啡色,中間夾有利口酒或焦糖?那麼,我以為她是誰呢?

這些就是我在百貨商店裡遇到的大問題。我注意到,一個包著頭巾的女人看見我在盒子之間咬著指甲猶豫不決顯得很不耐煩,但那些盒子確實使我很為難。既然不能再對線性傳記抱什麼幻想,我不得不尋找合適的辦法去觀察伊莎貝爾。我沒想到在開始階段像她的胃口這樣的小事竟會把我弄得焦頭爛額。但她的問題使我的無知明顯地暴露出來。

僅從攝取食物所佔用的時間考慮,食物是所有生命的重要組成部分。伊莎貝爾吃早餐用十分鐘,中午吃快餐用二十分鐘,晚上有滋有味地吃晚餐用四十五分鐘;一天之中,吃蘋果、乾果、鬆脆食物和巧克力餅乾還要用去一刻鐘。這樣算起來,她一生中有13685小時是在吃東西——這還不算準備過程或狂飲作樂後的後悔時間,這些時間加起來很可能多達15000小時。

然而食物卻很少在傳記作品裡露面。儘管我們對柯爾律治生平的研究使我們覺得我們比他本人還要了解他,但他為什麼愛吃春天的蔬菜仍然是一個有啟發作用的不解之謎;儘管我們已經掌握了有關亞伯拉罕·林肯與奧斯曼男爵 經歷的足夠多的情況,但我們仍難說出亞伯拉罕·林肯是喜歡吃煮雞蛋還是炒雞蛋,奧斯曼男爵是喜歡吃羔羊中部還是後部。

與此相似的是,E·M·福斯特 曾經悲嘆自己在小說里缺乏烹飪熱情(他與傳記的歷史緣分是很深的)。他說:「食物能把小說中的人物吸引到一起,但從哲學上說,他們很少需要它,很少喜歡它,而且如果不明確地要求他們吃,他們也很少攝取它。他們互相渴望對方,就像我們在現實生活中一樣。但我們也同樣不斷地渴望早餐與午餐,這一點小說里卻沒有反映出來。」

如果說我們對食物的渴望沒能反映出來,那是因為——也許是出於偏見——某些活動要比另一些活動更能反映我們的個性。福斯特的傳記作者們忽略了他最喜歡的食物(茄子、葡萄乾布丁),那是因為他們把反映他的個性的要素定位在了跟他睡過覺或他投過票的人(年輕女人,自由黨人)身上。

然而,一個人的個性似乎能夠在其微不足道的行為與癖好中、在一些原先被認為毫無象徵意義因而容易忘記的領域、在其直接用易拉罐喝飲料或直接從袋子里捏葡萄乾吃的方式中表現出來。凡是聽到過戀人解釋他們的激情結束的原因的人都會意識到,我們傾向於將一個人的本質定位於在公開場合認為雞毛蒜皮不屑一顧,私下裡卻認為極端重要的小事上。那位戀人可能會說被拒絕者的宗教、職業或文學方面情趣如何如何,但這還不如麵包屑有說服力。也就是說,兩人激情的結束可能是因為被拒絕者喜歡狼吞虎咽地嚼麵包,連刀叉也不肯換一換,還用一塊麵包將肉汁擦得乾乾淨淨。一個人憑直覺了解的細節要比那位戀人所說的任何理由都更能解釋兩人關係破裂的原因。

人們可能會自負地認為胃口與揭示人物個性毫無關係,但胃口是不可忽略的,因為它是通向人物秘密的途徑。在吃完那頓著名的肉餡餅之後,約翰生博士不是曾經對鮑斯韋爾解釋過嗎:「誰也無法為一個人立傳,除非跟他在一起吃喝過?」(他還可以加上「分享過幾塊巧克力」——假如1776年牛津大街有「大陸精品」的話。)

1843年,希梅內斯·杜丹發覺,對真正的傳記作者來說,口味是責任的象徵。他說:「我無法醫治自己的傳記情結。假如我知道哪本書上能讀到愷撒吃雞蛋放幾粒鹽,我此刻就去找出這一珍貴的文件。我懷疑那些不喜歡小細節的大才子——他們是書獃子。」

假如說我們確知的有關傳記人物的飲食資料對讀者具有吸引力的話,那是不足為奇的。有人認為,馬奎斯·德·薩德 最喜歡吃調和蛋白;盧梭 對梨子大加讚揚;薩特 懼怕有殼的水生動物;普魯斯特從豪華旅館訂烤雞;尼采 喜歡吃牛排加煎蛋卷蘸蘋果醬。這種猜想不是也具有某種魅力嗎?

因為那個包著頭巾的女人已經用小推車朝我肋骨上戳了兩次,所以我不再猶豫不決了,將賭注下在一個盒子上。盒子上貼著一個不協調的標籤「蘇黎世樂趣」。

「多謝,」當我把盒子送給伊莎貝爾的時候,她說。「瞧,上面有一幅湖的照片,還有瑞士名人的畫像。你真不該買這個。我那是一時性急,看到夾子死了,還有其他等等,但巧克力的事根本沒什麼。何不幫我吃呢?我太胖了。」

我不打算冒險犯第二次錯誤。儘管我和伊莎貝爾下棋的時候打開了的那盒巧克力就放在我們面前,我還是不準自己的手拿一塊。

「走哇,」伊莎貝爾一再催我。她注意到我在剋制自己的食慾,便說:「吃不完它們會走味的,要不然就得讓我發胖。」

我一方面被她的邀請弄得直流口水,而另一方面則需要得到更多的信息,需要了解伊莎貝爾最喜歡吃哪種巧克力,由此間接地了解(僅就檸檬冷甜點而言)伊莎貝爾究竟是誰。

盒子里有一張小圖表,標明了每種巧克力的質量和夾心。於是我停下遊戲,開始研究起來。

「嗨,夠了,你這個猴子,」伊莎貝爾打斷我說。「咱們能不能接著下?不就是你的馬遇到麻煩了嗎?這也不值得改換研究對象嘛。」

「我說,你用茨溫利螺旋形花飾蛋糕做什麼?它有一個乾果糖底座,上面是輕輕攪打成糊狀的、用白蘭地調味的——」

「噓,我討厭白蘭地。別攪打攪打的,我想在《今日園丁報》來之前把棋下完。」

我不情願地回到棋盤上救我的馬,儘管它的勇敢與黑色的盔甲早在前面提到的小插曲開始前十分鐘就已經無法改變它死在一個小卒手裡的命運了。

「可這一切都意味著什麼呢——那巧克力,它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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