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家譜

大凡傳記,第一頁總要從研究高貴的主人公有幸出生的那個家庭開始。儘管伊莎貝爾說她一直在奮力「用鋸子」鋸斷她的那根「臍帶」,但在這裡表示一下對她的家譜的興趣也是自然的。

這些家譜里有一種迷人的邏輯關係,它促使你去追索導致某個預選人物出世的一系列親緣關係。其中有些分支至關重要,被培育成了相互勾連的枝杈,而另一些分支則被武斷地與村民遊樂會上未婚姑娘們的行為或與在女人堆里聞來聞去、對女伴圖謀不軌的一輩子打光棍的男人們聯繫在了一起。這些家譜也有封建的一面。家譜上所展示的婚姻將直系與旁系分列;血管里流淌的純凈血統滋潤著一組組越來越模糊的人群。

最近我在查靈克羅斯路一家舊書店的書架上發現了一本萊蒂斯夫人傳記,傳記後面有一幅格羅夫納 家族的家譜。我受到了鼓舞,決定模仿該家譜優美的對稱形式。

「你知道,說起來很可笑,我不知道我父親的確切年齡。比他老一點,」我們開車去劇院的路上在海德公園拐角處等交通信號燈的時候,伊莎貝爾指著旁邊一輛由專職司機駕駛的豹牌汽車上打汽車電話的男人說。

「只是我父親要比他窮得多,很可能頭髮也比他少。他的頭髮壓根就不多,年輕的時候也不多。不久前我們說要為他舉辦六十歲生日宴會,可他說沒什麼可慶祝的,這件事最後也就擱下了。我記得很清楚,可我記不得是什麼時候了。他一向顯老,一副穿開襟羊毛衫的老年人的樣子。走呀,格蘭,往前開,」伊莎貝爾說。這話像是在鼓勵我們旁邊的一輛車。那輛車似乎想停在那裡不動,要等到信號燈再變成紅燈才肯走。

「你家裡其他人的情況呢?」

「他們的情況?有時候我想,我是被一隻過路的鸛生在這裡的。對我來說,家庭是一個奇怪的概念。我不知道我的堂兄弟、表兄弟都是做什麼的。因為我的父母是出了問題後匆匆結婚的,這個家族的一些人便不再搭理我們。我那要面子的外公外婆——我媽媽的父母——就不理我們。他們認為我父親的家庭不夠體面。他們也是反猶的。我的曾祖父幾年後把我們接了回去。天哪!他卻是猶太人,從波蘭移民過來的。他先是住在利茲,給一位律師當學徒,後來就有傳言說他娶了老闆的僕人。那是一個單純的約克郡姑娘,一個虔誠的新教徒。最後她的名字變成了賴茨曼,因為那是我曾祖父的名字。我該走哪條車道?」

「這一條。」

「謝謝。後來他們就生了我的祖父。祖父改名為羅傑斯。從小時候起,我對祖父的記憶就很模糊。他跟我奶奶住在芬奇利。他們家的氣味聞起來像是醫院,因為我祖父有皮膚病,得渾身抹藥膏。我七八歲的時候,他們倆在大約半年之內雙雙去世。我母親的祖父母很富有。我的外曾祖父曾在軍隊里服過役,在印度當過將軍,所以他們家有很多印度紀念品。他們家也有一種悲觀的氣氛,因為我外曾祖父認為,哪裡都不會有旁遮普邦那陰涼的陽台上舒服。後來有了我的姨媽——我母親的姐姐。她到美國去了,很可能是為了逃避家庭。現在她和丈夫住在圖森。她的丈夫傑西是一位生物學家。她已經完全美國化了。她的孩子們我既不太了解,也不怎麼喜歡。他們打棒球、做拉拉隊長什麼的。我姨媽嫁的那個男人跟發明小訂書機的那個人是親戚。」

「啊?」

「哦,總得有人跟他是親戚吧。這是我的一支表親。父親這邊有一個堂哥和一個堂姐。確切地說,父親的哥哥托米只能算是半個,因為六十年代他離家出走了,現在住在威爾士的一個活動房裡。他寫『垮掉的一代』派詩歌,而且曾經是金斯堡 的朋友,起碼我爸是這樣對我說的。但是,我讀過一本關於『垮掉的一代』的書,卻沒有發現他的蹤跡。這大概是我爸想讓他的哥哥聽起來更值得尊敬吧。再說說我的姑媽賈尼絲。她的守舊與怯生到了病態的地步,一輩子沒離開過英國,連度假也沒出去過,一天打掃十遍屋子,看見飯里有根頭髮就會恐慌不安。有一回她在我媽做的義大利調味飯里發現一根頭髮,嚇得差點被送進醫院。

「這就是我家的簡單情況。我希望你千萬別倒霉認識我的家人。不過起碼他們幫了你的忙,省得你為我收集汽車音樂了,甚至使得我們去巴爾比坎這一路跑得飛快。那兒有一個停車位,咱們真走運!」伊莎貝爾喊叫一聲,在一台水泥攪拌機和一輛運貨車之間倒起車來。

無論伊莎貝爾如何聲稱她講得多麼完整,鑒於有些分支已被她忽略,而有些分支她又聲稱永遠也不可能知道,因而她家的家譜在現階段只能被認為是不完整的。怪不得傳記作家僅憑與幾代家庭成員的接觸、用官方檔案和出生證明書證實了他們所講的故事之後,就能繪製出一份家譜來。家庭結構之複雜是對傳記作家的嚴峻挑戰,需要他們花費大量精力進行研究。他們需要提出一個合乎邏輯的、完整的看法;家庭成員與前夫或前妻所生的每一個孩子、每一封信件都需要考查;不朽的戰爭中所贏得的每一次勝利都需要核對,以免忘記。

理查德·埃爾曼曾經對喬伊斯的家史進行過徹底的研究。我們之所以欣賞這樣的傳記作家,原因就在於此。埃爾曼居然會發掘出喬伊斯的父親學齡時期的準確年表,發現這孩子於1859年3月17日進入聖科爾曼學院,因為不怎麼喜歡它,遂於1860年2月19日離開;他還沒有忘記告訴讀者喬伊斯的父親欠七鎊學費沒有交。像埃爾曼這樣的人是非同尋常的。

然而,由於熱衷於檔案資料,傳記作家很容易忽略我們認識家譜的方式中一個細小而又重要的特點。儘管我們能努力回憶起父親出生的年代及其住在新斯克舍的二堂弟的名字,回憶起他的二堂弟娶了一位珀思姑娘(是姓布朗溫還是姓貝塔尼?),但我們的故事卻常常連一半也回憶不起來。我們的家譜如一團迷霧,日期與名字就像上學時死記硬背的國王和王后的日期與名字一樣不可靠。我們既說不清從哪裡來,又拿不準到哪裡去。

就在我們欣賞埃爾曼教授的嚴謹作風的時候,一個令人煩惱的疑問大膽地鑽了進來。埃爾曼教授花費如此大工夫進行研究,主人公詹姆斯·喬伊斯真的了解他父親的這些情況嗎?也許他只是大概知道他的父親不太喜歡聖科爾曼學院、家庭經濟條件比較差,可他真知道父親離開學院的日子是2月19日,而不是18日或20日嗎?他知道父親拖欠的學費是七鎊而不是六鎊嗎?

有人懷疑他不知道,而懷疑論者則會禮貌地乾咳一聲。在翻開檔案之前,需要首先分清楚兩類不同的傳記資料。一類是一個人能夠記得的關於他或她家庭的情況,另一類是主人公尚不了解的有關這個家庭的情況。

這種區別似乎為一種新型傳記的產生提供了機會。這種傳記遠不如傳統的傳記準確,但卻比傳統的傳記可信得多。這種傳記會捨棄他們的主人公自己不記得的所有生平軼事,著力反映他們本人如何理解自己的家譜,而不是一味堆砌客觀上可能與家譜有關的日期和事件。

我和伊莎貝爾開車去望樓劇院觀看洛爾卡 的戲劇《貝納達·阿爾瓦的家》。撇開我們倆的談話不說,我們剛坐下來時所發生的事就是一種值得注意的(對伊莎貝爾來說,簡直是可怕的)巧合。

「哦,天哪!我媽在那兒呢,」她倒吸了一口涼氣說。

「在哪兒?」

「柱子旁邊,小心,別看。她來這兒幹什麼?她穿的那是什麼呀?看起來像一棵柳樹似的。我爸呢?但願我媽不是同她的男朋友一起來的。干那種事她實在太老了。」

「你跟她說過你要來嗎?」

「沒有。我是說,我只對她說我想看這齣戲,可我並沒有告訴她有今晚的票。」

「她在和一個人談話,瞧見沒有?」

「咳,那是我爸。他剛才肯定是出去買節目單了。他要打噴嚏了。瞧,咱們去那兒,喲——咳。他拿出紅手帕來了。但願他們別看見咱們,散場時咱們趕快跑。要是走運的話,他們會忙於爭吵而顧不得往這兒看。這裡可是他們吵架的主要場所。媽會問爸把停車票放在哪了,爸會緊張起來,因為說不定他剛才一時大意,把票扔到廢物箱里了呢。」

然而伊莎貝爾並不走運,沒過多久,她的父親克里斯托弗·羅傑斯抬頭向樓座上掃了一眼,認出了他的大女兒。而她卻還在竭力裝出不認識他的樣子。為了不讓她再裝模作樣,羅傑斯從衣著講究、香水味撲鼻的觀眾群中站起來,並開始使勁地做手勢,就像一個人在向一艘起航的遊船揮手告別一樣。羅傑斯仍擔心伊莎貝爾看不見他這個瘋子,就一遍又一遍地告訴妻子她的大女兒所在的位置。他還斷定,如果妻子想扯著嗓子大喊「伊莎貝爾」,就像一個女人在一艘進港遊船的甲板上認出一位失散多年的朋友時那樣激動,劇院里的四百名觀眾絕不會阻撓她。

伊莎貝爾微微一笑,面色陰沉下來,驚恐不安地一遍又一遍地說:「我簡直無法相信。快叫他們別喊。」

關鍵時刻還是洛爾卡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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