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夢

我夢見我醒了。這是最古老的夢了,而我剛剛做了這個夢。我夢見我醒了。

我在我自己的床上。這好像有點奇怪,但稍微想一下就想通了。我還會在別的什麼人的床上醒來?我環顧四周,然後對自己說,好,好,好。沒多少思想,我承認。可是,我們又何曾找到過適合重大時刻的話?

有人敲門,進來一個女人,她一邊側著身子一邊倒退著走。本來應該看著不對勁,但也沒這種感覺;沒有,很流暢,很有風度。她端著一個托盤,就因為這,她才是那個模樣進來。等她轉過身來,我看出她穿的是某種制服。是個護士?不對,她看著倒更像你從沒聽說過的哪家航空公司的空姐。「客房送餐。」她微笑著說,好像她不習慣提供這種服務,或者是我不習慣期望這種服務;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客房送餐。」我重複道。在我老家,這類事情只有電影里才有。我在床上坐起來,發現我什麼衣服也沒穿。我的睡衣跑哪兒去了?這可變了樣。還有一樣變化,那就是當我在床上坐起來,意識到她可以看到我腰以上赤身裸體,你懂我的意思,我一點都不感到難為情。這倒不賴。

「你的衣服在小櫥子里,」她說,「不用急。你有一整天的時間。再說,」她帶著更多的笑意補充說,「還有明天一整天。」

我向下看著我那托盤。讓我給你講講那頓早餐。這是我一生中最棒的早餐,絕對沒錯。先來柚子。好,你知道柚子是什麼樣子:碰一下,汁就濺在你的襯衫上,除非你用叉子之類的東西把它固定住,要不它就老從你的手裡滑溜出去,柚子的肉總愛粘在那些不透明的瓣膜上,然後一下子脫開,木髓的一半還掛在上面,滋味總是酸酸的,而你要加糖又覺得不好受。柚子就是這個樣子,對不對?好,讓我給你講講這隻柚子。先說這柚子的肉是粉紅色的,不是黃色的,每一瓣都已細心地剝離了粘連的瓣膜。柚子本身在底部用某種尖簽或叉子固定在盤子上了,這樣一來,我不用把它壓住,甚至都不用去碰它。我四下里看看有沒有糖,不過這只是出於習慣。那滋味好像分成兩部分——一種令人警醒的刺激,緊接著是滿口甘甜;那些小球粒(差不多有蝌蚪那麼大)好像一顆顆各自在我嘴裡迸裂。我夢裡才有這樣的柚子,告訴你,我也不在乎。

我儼然是個皇帝,把吃空了的柚子皮推到一邊,把一個帶有紋飾的盤子上的銀頂蓋掀開。我當然知道那下面是什麼東西。三片鹹肉,去了皮,烘烤得冒油,脆薄的肥肉通體發亮,像篝火一般。兩個煎雞蛋,蛋黃看著像牛奶似的,因為一邊煎著,一邊用勺子小心地往上面澆豬油,蛋白的外沿擴散開去,呈金絲帶狀。一個炙烤過的西紅柿,要我來形容就只能講它如何挑不出毛病。它不是軟塌塌一坨子葉柄、籽粒、纖維和紅紅的汁,它緊密厚實,可以分割,烤得均勻通透,味道——對了,我記得這一點——是西紅柿的原味。那香腸:不是一管溫溫吞吞的馬肉塞進一隻避孕套,而是呈深赭色、肉緊多汁……一段……香腸,只能用這個詞。別的所有的香腸,在此之前我以為我很喜歡吃的香腸,只不過是為了達到這種水平的演習而已;它們一直在試演——它們也別想得到那角色。還有一隻月牙形小碟子,配有月牙形銀碟蓋。我打開碟蓋:對了,裝的是鹹肉皮,單獨烘烤的,供人小口慢慢地啃。

吐司,果醬——啊,這些你可以想像出來,你可以自己在夢中見到它們是什麼模樣。但我必須給你講講那茶壺。那茶當然是上品,茶味純正,好像是哪個王公貴族的貼身隨從親手採摘的。要說那茶壺……好多年前,我有一次參加假日旅遊團去了巴黎。我漫步走離同團的人,走到精明的人居住的那一帶。反正是他們買東西、吃東西的地方。我路過一個街角的咖啡館。它看上去並不是很氣派,我動了一下念頭,想在那兒坐下來。但我沒有坐,因為我看到有個人在一張桌子旁喝茶。他續茶的時候,我發現一個小玩意,在我看來簡直就是奢侈的定義:一個濾茶罩連在茶壺嘴上,用三根細俏的銀鏈弔掛著。那人把茶壺提到倒茶的角度時,濾茶罩便向外擺動,正好接住茶葉。我無法相信,真有人曾經煞費苦心,想著怎樣免除這位喝茶先生用他空閑的手拿起通常的濾茶罩這種根本不當一回事的舉手之勞。我離開那個咖啡館時頗有些自命清高的感覺。這會兒,在我的托盤上,有一隻茶壺,上面印有巴黎一家時髦咖啡館的標誌。一個濾茶罩用三根銀鏈掛在茶壺嘴上。突然間,我明白了它的用意。

早餐之後,我把托盤放到床頭桌上,走到小櫥子跟前。我最喜歡的衣服都在這裡。那件運動衣,我一直都喜歡的,哪怕有人議論說,這是什麼年代的,你是買的二手貨吧,再過二十年就又時興這個了。那條燈芯絨褲子是我妻子扔掉的,因為臀部沒辦法補了;可是,什麼人還是把它補好了,褲子看著跟新的差不多,但沒有新得叫你不喜歡。我的這些襯衫對我張開臂膀,幹嘛不呢,要說起來它們以往還從沒有受到過這般寵愛——都用天鵝絨包裹的衣架排列掛好。還有那些我丟了又感到可惜的鞋子;洞眼又已經補好的襪子;我在商店櫥窗里見過的領帶。這一堆衣服不會令你羨慕,但這不要緊。我感到放心了。我又會回到自己的正常狀態,而且比正常狀態還舒服。

床邊有一個帶流蘇的拉鈴,我先前沒注意到。我拉一下鈴,然後覺得有點難為情,就又鑽進被窩裡。等服務員進來時,我拍拍肚子說:「跟你說吧,再有那麼多我都吃得下去。」

「這沒什麼奇怪,」她回答說,「我料想你會這麼說的。」

我一整天沒起床。我早餐吃的是早餐,午餐吃的是早餐,晚餐吃的還是早餐。這種做法感覺還不錯。我到明天再去考慮午餐的事。或者應該說,我明天也不用考慮午餐的事。明天我什麼也不用考慮。在午餐早餐和晚餐早餐之間(我真的開始領略那套濾茶裝置的高明之處——你可以一邊倒茶,一邊用空閑的手繼續吃羊角麵包),我睡了長長的一覺。然後沖了個澡。我本來可以泡個澡,但我好像一泡就是老半天,所以就改淋浴了。我找到一件夾層絎縫的浴袍,胸前口袋上用金線綉上了我的名字的首字母。浴袍很合身,但我覺得那幾個首字母看著比聞臭屁還難受。我到這兒來不是為了像電影明星一樣大擺架子。我盯著這些金色曲線時,它們就在我眼皮底下消失了。我一眨眼,它們就不見了。浴袍只帶一個正常的口袋,感覺舒服多了。

第二天,我醒來——又是一頓早餐。跟前面三餐一樣好。顯然,早餐問題現在已經解決了。

等到布麗吉塔來收拾托盤時,她輕聲問:「購物嗎?」

「當然啦。」這正是我腦子裡所想著的。

「你是想出去購物還是待在這裡購物?」

「出去購物。」我說,沒有真正弄懂有什麼區別。

「行。」

我的小舅子有一次在佛羅里達住了十天以後回來說:「等我死了,我不想上天堂,我要到美國去購物。」第二天早上,我才開始明白他的意思。

等我們到了超級市場,布麗吉塔問我是想走路還是開車。我說我們還是開車吧,這聽上去很有趣——她好像料到我會這麼回答。回想起來,她的工作有些地方肯定很無聊——我是說,我們也許反應都差不多,是不是?反正我們是開車了。購物車是用馬達驅動的金屬網腳輪車,像躲閃碰碰車來迴轉悠,只不過從不相互碰撞,因為有某種電眼裝置。你覺著就要撞上去了,卻發現自己閃到一邊,躲過了迎頭撞來的購物車。這很有趣,試著跟人撞。

這裡的購物方法一學就會。你用一張塑料卡,把它插入緊挨在你想買的東西旁邊的一個插孔,再按入你想買的數量。過一兩秒鐘後,你的卡就彈回來。接著,你買的東西便自動結賬。

我在金屬網購物車裡很快活。我記得我的過去。我以前去購物,有時會看到小孩子坐在腳輪車裡,車像個籠子似的,由他們的家長推著走;我看著很羨慕,我這會兒不了。嘿,那天早上,我可買了不少的東西!我幾乎是把他們那些粉紅色柚子買得一點也不剩了。反正感覺就像那樣。我買了早餐,我買了午餐,我買了晚餐,我買了半晌午的點心、下午的茶、配酒的佐菜、半夜的豐盛夜宵。我買了我叫不出名字的水果、我以前從沒見過的蔬菜、從熟悉的動物身上切下的新奇肉塊,還有從我過去從沒吃過的動物身上切下的看起來很眼熟的肉塊。在澳大利亞食品櫃,我看到鱷魚尾排、水牛肉片、袋鼠煲。我統統買了。我在精美食品櫃瘋狂採購。冷凍脫水龍蝦蛋奶酥,頂上再加櫻桃片:我怎麼抵擋得住這些東西呢?

要說那飲料櫃……我一點也不知道,變出了這麼多各種各樣的法子叫人陶醉。我自己一般只喝啤酒和烈酒,但我不想顯得有所偏愛,所以也買了好幾箱葡萄酒和雞尾酒。酒瓶上的標籤很有幫助:它們對瓶中物會使你醉到什麼程度作出具體說明,把諸如性別、體重和體內脂肪等因素也考慮進去了。有一種牌子的透明烈酒貼上了很邋遢的標籤。這種酒叫做「酩酊爛醉」(南斯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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