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山嶽

咔,咔,咔,咔。嗒。咔,咔,咔,咔。嗒。聽著像時鐘在慢悠悠地亂走,時間變得神志不清。本來這倒很合適,上校思量著,但卻不是這麼回事。重要的是抓住你所知道的東西不放,堅持到底,特別是到最後。他知道不是這麼回事。這不是時間,甚至連一個遠處的時鐘也不是。

在都柏林以外三英里,一座冷冰冰的正方形房子里,弗格森上校躺在冷冰冰的正方形卧室里,聽著頭頂上的滴答聲。這是一八三七年十一月一個無風的夜晚,時間已到凌晨一點。他的女兒阿曼達坐在他的床邊,從側面看,身板挺直,嘴唇噘起,讀著什麼教義經文。在她身旁,蠟燭的火苗紋絲不動,這比起那個名字後面跟著學位字母、頭上冒汗的傻瓜大夫更能說明上校的心臟情況。

這是故意作對,沒錯,上校想。他這已經是死期臨近,行將就木,而她還坐在那兒讀著挪亞牧師最新的小冊子。到了最後還在起勁地唱反調。弗格森上校早就放棄了弄清其中原委的努力。他最喜愛的孩子怎麼會沒繼承他得來不易的本能或者觀念?真叫人傷透腦筋。如果他本來就不喜歡她,那他把她當做輕信的低能兒也就罷了。可是,儘管這樣,儘管遭遇這活生生有血有肉的反駁,他仍然相信這世界會向前發展,相信人類會進步向上,相信迷信會被擊敗。到最後還都叫人很難理解。

咔,咔,咔,咔。嗒。頭頂上的咔嗒聲還在繼續。四五下咔咔響聲,靜一下,然後是一聲較輕的回應。上校看得出來,那響聲分散了阿曼達讀小冊子的注意力,但她不露聲色。說起來很簡單,這麼多年來他一直跟她密切相處,這種事情他看得出來。他看得出來,她不是真的在埋頭讀亞伯拉罕牧師的書。要說他能看得出來,他對她這麼了如指掌,這都是她的不是。當年那個他永遠想不起叫什麼的中尉向她求婚時,他叫她離家嫁人。為那事她也爭辯過。她說,她愛她父親超過那個穿軍服的求婚者。他回答她,這個理由站不住腳,不管怎麼說,他只會到死還拖累她。她哭了,說他不應該這樣講話。但是,他是對的,不是嗎?他肯定是對的,不是嗎?

阿曼達·弗格森這會兒把書放在膝上,驚慌地看著天花板。甲蟲會給預兆。人人都知道,甲蟲發出的聲音預示年內屋裡會有人死去。這是多年傳下來的說法。她朝父親看去,看他是否還醒著。弗格森上校閉著眼,鼻子向外平穩地呼出長氣,像拉風箱似的。可是,阿曼達很了解他,疑心他可能在裝相。他就是這種樣子。他總是捉弄她。

就像那次他帶她去都柏林,那是一八二一年二月里狂風大作的一天。阿曼達十七歲,到哪兒都帶著寫生簿,就像她現在總帶著教義小冊子。那一段時間裡,她很激動,因為看到有關倫敦皮卡迪利布洛克埃及廳展出籍里柯先生名畫的報道,說那幅畫長二十四英尺,寬十八英尺,描繪在木筏上的法國炮艦梅杜薩號倖存的船員。門票一先令,說明書六便士,已有五萬觀眾掏錢去看這幅新的外國藝術傑作,同時還展出布洛克先生收藏的洋洋二萬五千件化石和他的野獸標本等永久性展品。現在,畫作已到了都柏林,在圓形大廳展出:門票一先令八便士,說明書五便士。

阿曼達有五個兄弟姐妹,但因為她很小時便顯露出水彩畫方面的才能,所以被選中去看畫——至少,這是弗格森上校為了又一次放縱自己的偏袒天性而搬出的冠冕堂皇的借口。但是,他們沒有照講好的那樣去圓形大廳,而是去了同它唱對台戲的另一個遊樂項目,那是在《桑德斯新聞通訊和每日廣告》上做了廣告的:實際上就是不想讓籍里柯先生的名畫像在倫敦那樣在都柏林大獲成功。弗格森上校帶著女兒來到展出館,觀看馬歇爾先生們的梅杜薩號法國炮艦遇難和致命木筏活動全景:前排座票一先令八便士,后座十二便士,前排兒童半票。「館內有開放式暖爐,溫暖舒適。」

圓形大廳展出的只是用顏料畫成的二十四英尺長、十八英尺寬的靜止畫面,而他們在這裡看到的卻是將近一萬平方英尺的活動畫布。在他們眼前,一幅巨大的畫面,或者一系列畫面逐漸展現:不只是一個場面,而是整個海難過程在他們面前通過。一幕接一幕,彩色燈光同時打在展開的畫布上,管弦樂隊伴奏烘託事件的戲劇色彩。觀眾時常因受到景觀的感染而鼓掌,弗格森上校在演到特別精彩之處會用肘重重地推一下女兒。到第六場,木筏上那些可憐的法國佬差不多是按照籍里柯先生最早描繪的那種姿態出現。可是,弗格森上校評論說,把他們的悲慘處境用活動的畫面和彩色燈光加以表現,還有音樂伴奏,這樣要壯觀得多了,他還多此一舉地向女兒點明那配樂是《亨利萬歲!》。

「那才是發展方向,」他們離開展出館時,上校激情昂揚地說,「那些畫家可要小心他們的畫筆了。」

阿曼達不答腔。但等到下一周,她帶上五個兄弟姐妹中的一個回到都柏林。這次,她去了圓形大廳。她在那兒盡情欣賞了籍里柯先生的畫作。畫雖然是靜止的,但在她看來,蘊含著動感、光亮和以其獨特方式表達的音樂——說真的,從某些方面看,畫中蘊含的這些東西超過了俗氣的活動畫景。她回家後如實地告訴了父親。

弗格森上校對這種冒犯和執拗從容地點點頭,什麼也沒說。可是,到了三月五日,他得意洋洋地把《桑德斯新聞通訊和每日廣告》上一則新廣告指給他最寵愛的女兒看。廣告上說,布洛克先生已把他靜止畫展的門票價格往下降——顯然是被迫往下降,上校解釋說——到只有十便士。到了月底,弗格森上校又傳達消息,說圓形大廳的法國畫展因為沒有觀眾光顧而關閉,倒是馬歇爾先生們的活動畫景仍舊每天上演三場,觀眾因為開放式暖爐而感覺十分舒適。

「這是發展方向。」那年六月,上校自己去展出館看了告別演出之後又重複了這句話。

「單單新奇並不說明有價值。」他女兒答道,那口氣在她這小小年紀有些自命不凡。

咔,咔,咔,咔。嗒。弗格森上校原是假睡,現在變得更加煩躁不安。真見鬼,他想,這死的事情也沒那麼容易。他們就是不讓你好好死,反正是不按你自己的意願死。你只有照別人的意思死,這可真沒勁,儘管你可能喜歡他們。他睜開眼睛,準備在他們共同生活中第幾百次糾正他的女兒。

「這是求愛」,他突然說,「不是別的。」阿曼達凝視天花板的目光被突然打斷,她噙滿淚水的雙眼向他看去。「這是報死竊蠹的求愛叫聲,看在上帝的分上,孩子。就這麼簡單。把這些小東西放一個到盒子里,用鉛筆在桌上敲,它的表現就跟這一模一樣。它以為你是雌的,用它的頭頂撞盒子,想靠到你那兒。說起這個,我那時叫你嫁給那個中尉,你為什麼不幹?就是該死的跟我對著干。」他把手伸過來,抓住她的手。

可是,他女兒不回答,還是淚水盈眶,頭頂上咔嗒聲繼續響著。弗格森上校不到年底便下葬了。做出診斷的醫生和預兆死期的甲蟲這一回總算是不謀而合了。

阿曼達不但為父親哀慟,還為他本體論的狀態憂慮。他死不承認神的旨意——就是死到臨頭還濫用上帝的稱呼。這是否意味著,他這會兒已被發配到黑暗的外部世界,到某個陰冷的沒有暖爐供暖的地方?弗格森小姐知道,上帝是公正的,但也富於憐憫。按上帝訓誡行事的人將不折不扣地按照律法審判,而黑暗叢林中從不知光明為何物的愚昧野蠻人會得到寬大處理和第二次機會。但是,這類愚昧野蠻人是否也包括都柏林以外冷冰冰正方形屋子裡的居住者呢?不信上帝的人一輩子忍受著害怕死後被人遺忘的痛苦還不夠,是否會因為否認上帝而要痛上加痛?弗格森小姐害怕事情可能是這樣。

她父親怎麼會不認上帝,不認上帝的永恆旨意及其仁慈本質?上帝創造了自然供人享用,這就是上帝旨意及其仁慈的明證。這裡面的用意並不像有些人所想的,是讓人為了自己的需要而任意掠奪自然;事實上,因為自然是神的造物,所以更需要尊重。可是,上帝又造人又造自然,把人放入自然,就像手放入手套。阿曼達經常想著田野里的果實,它們如此豐富多樣而又恰到好處地供人享用。譬如,長著能吃的果實的樹木都很好爬,比森林中的樹木要矮得多。成熟後變軟的水果,像杏、無花果或桑葚,掉下來會摔破,因此長得離地面很近;而硬果不怕掉地砸壞,像可可、胡桃或栗子,長在相當的高處。有些水果——像櫻桃和梅子——大小正好能進嘴;另一些水果——蘋果和梨——可用手抓;還有一些,像甜瓜,就更大一點,可由一家人分食。還有更大的,像南瓜,整個鄰里可以同享,而且這些較大個的果實表皮上很多都有豎直的分割線,便於切分。

凡是阿曼達在這世界上找到神的旨意、仁慈的秩序和嚴明的正義的地方,她父親只看到混亂、危險和邪惡。但他們卻在審視同一個世界。他們為很多事情爭辯,阿曼達有一次在爭辯中要他想想弗格森一家和睦相處的家庭氣氛,要他斷言這是否也是混亂、危險和邪惡的結果。弗格森上校很不忍心告訴他女兒,人類家庭起源於促使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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