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倖存者

一四九二那一年,

哥倫布航海去探險。

下面呢?她記不得了。多少年前了,他們都只有十歲,溫順聽話,兩臂交叉,朗朗背誦給女教師聽。只有埃里克·杜利不背,他坐她後排,嘴裡咬著她的辮子。有一次,她被叫起來背誦下面兩行,但她剛從座位上起來幾英寸,頭就被拽回去,全班大笑。埃里克用牙齒緊咬住她的辮子。說不定這就是為什麼她老記不住下面兩行。

但馴鹿她卻記得很牢。一切都是從馴鹿開始的,馴鹿在聖誕節從空中飛過。她是個聽到什麼信什麼的女孩子。她相信馴鹿會飛。

她肯定最早是在聖誕賀卡上看到馴鹿的。六頭、八頭、十頭馴鹿,成對套挽。她老想著每一對都是夫妻,幸福的一對,像進入方舟的動物。那樣才對,是不是,那樣才自然?但她老爸說,你看那犄角就知道拉雪橇的馴鹿都是公鹿。開始,她只是感覺失望。可後來,不滿情緒滋長起來。聖誕老人掌管一支清一色雄性的隊伍。都那德性。全是那該死的德性,她想。

它們會飛,這才是核心問題。她不相信聖誕老人從煙囪里鑽下去,把禮物留在你床頭,但她真的相信馴鹿會飛。人們想說服她不要相信那一套。他們說,如果你那也相信,那你就什麼都信了。不過,她現在十四歲了,短頭髮,倔頭倔腦的,總愛回嘴。她會說,不對,你只要相信馴鹿會飛,你就知道任何事情都是可能的。任何事情。

差不多在那時候,她去了動物園。是它們的犄角使她入了迷。那些犄角都像絲綢一樣光潔,好像是用時尚店裡的漂亮布料包上的。它們看上去像是幾百年人煙絕跡的森林裡的樹枝,柔軟、光亮、長滿苔蘚。她想像著柔和的光亮中枝葉下垂,腳下掉落的堅果在迸裂。她告訴最要好的朋友桑德拉,桑德拉說,是啊,小路盡頭有一座薑餅做的農舍。不對,她想,犄角變成樹枝,樹枝變成犄角。樣樣事情都相連,馴鹿真會飛。

她有一次在電視上看到它們打架。它們互相頂撞,直往前沖,犄角糾纏交錯。它們斗得那麼猛,把犄角表皮都刮破了。她以為那裡面就只是乾巴巴的骨頭,它們的犄角看著就像冬天的樹枝,樹皮已被飢餓的動物們啃去。可是,不是那麼回事。根本不是。它們在淌血。表皮刮破了,裡面有骨頭,也有血。犄角變成猩紅色和白色,在大地一片柔和的綠色和褐色的襯托之下非常醒目,好像肉攤子上一盤骨頭。這很可怕,她想,但我們得正視它。樣樣事情真的都相連,甚至連我們不喜歡的那些部分,特別是我們不喜歡的那些部分。

第一次大事故之後,她就經常看電視。他們說,這不是很嚴重的事故,不是真正嚴重,不像炸彈爆炸。再說,反正離得很遠,在俄國。他們那兒沒有像樣的現代化電站,不像我們。就是有,他們的安全標準顯然要低得多。所以,這裡不會出這樣的事,沒什麼好擔心的,是不是?說不定這還給俄國人一點教訓,人們說。叫他們在扔大炸彈前三思而行。

人們莫名其妙地為這事激動。他們把這看得比最新失業人數或郵票價格更嚴重。而且,壞事大都出在別人那裡。有那麼一團毒氣,人人都在跟蹤,好像在氣象圖上跟蹤一塊有趣的低氣壓區的飄移。有一段時間,人們不再買牛奶,買肉也要問清肉的來源。不過,人們很快就不再擔心,然後拋之腦後。

剛開始的計畫是把馴鹿深埋到六英尺以下。這不算什麼新聞報道,只是國外新聞版面上一兩英寸的短小消息。毒氣雲團飄到馴鹿吃草的地方,毒素隨雨降下來,地衣變得有放射性,馴鹿吃了地衣,也有了放射性。我怎麼跟你講的,她想,樣樣事情都關聯。

人們不能理解她為什麼這麼難受。他們說,她不應該感情用事,說到底,她又不是靠馴鹿肉過日子,如果她還有些富餘的同情心,幹嘛不留給人類呢?她想解釋,但又不太會解釋,他們也聽不懂。有些自以為聽懂了的說,是啊,我們知道,那都和你的童年和你小時候那些傻乎乎的浪漫念頭有關,但你總不能一輩子抱著這些傻乎乎的浪漫念頭,你最後總得長大,你得講現實,好了,不要哭了,不對,哭可能是個好主意,這樣吧,痛痛快快哭出來,從長遠看,這樣對你會有好處。不,不是這麼回事,她說,根本不是這麼回事。接下去,漫畫家開始逗趣,說什麼馴鹿因為帶放射性而閃閃發亮,這樣聖誕老人就不用在雪橇上裝照明燈了,還說紅鼻子馴鹿魯道夫有個很亮的鼻子,因為他從切爾諾貝利來,但她不覺得好笑。

聽著,她會對人們說。測量放射性級別的單位叫貝克勒爾。事故發生之後,挪威政府要決定肉里含多少放射性物質才算安全,他們定的數字是六百貝克勒爾。可是,人們不喜歡這種肉里含毒的說法,挪威賣肉的生意就不太妙。有一種肉是誰也不買,這就是馴鹿肉,這也沒什麼奇怪的。這麼一來,政府又出一招。他們說,人們因為很害怕,當然就不會經常吃馴鹿;這樣,他們難得吃一次污染較重的肉就和經常吃污染較輕的肉一樣安全了。於是,他們把馴鹿肉允許的限制含量升到六千貝克勒爾。真是說變就變!今天吃含量是六百貝克勒爾的肉還有害,明天翻上十倍也安全了。當然,這隻適用於馴鹿。與此同時,吃含量為六百零一貝克勒爾的豬排或羊頸肉,按官方說法還都是危險的。

有一個電視節目播出一對拉普農民夫婦把一具馴鹿死屍送去檢驗。這是在限制含量剛剛提高十倍以後。一個不知道什麼部門的官員,大概是農業部門之類的,剁了小塊的馴鹿內臟,用它們做常規的檢測。得到的讀數是四萬兩千貝克勒爾。四萬兩千!

開始是計畫將它們埋了,埋到六英尺以下。可是,再沒有什麼能比一場大災難更能讓人們想出聰明的點子來了。把馴鹿埋了?不行,這樣讓人看了好像出了問題,好像真有什麼事搞錯了。肯定有更有益的辦法來處理它們。你不能叫人吃這肉,那幹嘛不給動物吃呢?這主意不錯——可是,什麼動物?當然不是最後給人吃的那種,我們得保護老大。於是,他們決定給水貂吃。這主意太聰明了。水貂在一般人眼裡不怎麼好,反正能買得起水貂皮的那種人多半不會在乎加上一點放射性。就像耳朵背後抹點香水之類。要說起來,還蠻派頭的。

到目前為止,一般人都不聽她說什麼了,但她老說個不停。聽著,她說,他們不埋馴鹿,現在改成在肉骨架上打一長條藍印子,然後拿去喂水貂。我認為他們應該把它們埋了。把東西埋了,你會有一種真正的恥辱感。他們會一邊挖坑一邊說,看看我們是怎麼糟蹋馴鹿的。或者至少他們會這樣。他們會想一想。我們為什麼老是折磨動物?我們裝做喜歡它們,我們把它們當寵物養著,我們想到它們通人性就感動一番,但是我們一直在折磨動物,是不是?殺害它們,殘害它們,把我們的罪過嫁害於它們?

那次事故以後,她就不吃肉了。她一看到盤子上一塊牛肉或一勺燉肉就想起馴鹿。可憐的傢伙,角的表皮剝光,斗得都是血。然後是一排屍體,每個背上都有一長條藍印子,吊在一排閃閃發光的鉤子上,哐啷作響地移過去。

她解釋說,那是她第一次來這兒的時候。也就是南下來了。人們說她傻,說她是在逃避,說她不現實,如果她對事情這麼在意,她應該留下和他們理論。可她覺得過於壓抑。人們對她的意見不夠注意聽。再說,你應該總往你認為馴鹿能飛的地方去:那可就現實了。它們在北面是沒法再飛了。

我在想格雷格怎麼樣了。我在想他是否平安。我在想,他現在知道我那時是對的,不知會怎麼看我。我希望他不會因為這個恨我。男人時常因為是你對而恨你。弄不好他會裝作若無其事;那樣,他就可以肯定是他對了。是啦,不是你想的那樣,不過是一顆彗星在空中燒盡。或是夏天一場風暴,或是電視上的惡作劇。笨蛋。

格雷格是個平平常常的傢伙。這並不是說我遇到他時,想要個什麼與眾不同的。他上班,回家,閑坐,喝啤酒,和朋友出去再喝啤酒,有時在發薪日晚上揍我一通。我們相處還算過得去。當然,少不了為保羅拌嘴。格雷格說,我應該收拾它,這樣它會收斂一點,不去劃傢具。我說跟那沒關係,貓都劃傢具,也許我們應該搞一根木杆讓它劃。格雷格問我怎麼知道這一來它就不會劃得更起勁,像是准許它什麼都可以亂劃?我說,別犯傻。他說,已經用科學方法證明,貓閹了就會收斂一點。我說,可能要反過來才對吧——你閹割它們,它們就變得狂怒野蠻?格雷格拿起這把大剪刀說,好吧,我們幹嘛不他媽的試試看?我大聲尖叫。

我不會讓他收拾保羅,即便它把傢具弄得有點亂糟糟的也不會。後來,我想起來了。要知道,他們閹割馴鹿。拉普人是這麼做的,他們挑一頭大的雄鹿,把它閹割了,讓它馴服。然後,他們在它脖子上掛一鈴鐺,他們叫它鈴鹿,成了鹿群中領頭的,牧人不管要把鹿群趕到哪兒,都由它帶頭。所以,這種想法多半還真行得通,但我還是覺得這樣不對。貓之為貓並不是它自己的過錯。當然,我沒有對格雷格講這些,什麼鈴鹿之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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