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不速之客

弗蘭克林·休斯提早一小時就登船了。他要向乘客們做一些必要的友善表示,這些乘客可以使他往下二十天的工作變得輕鬆些。這會兒,他靠在船欄杆上,看乘客們爬上舷梯:大部分是中年和老年夫婦,有的帶著明顯的國籍標誌,還有的看上去更有教養,一時看不出來自何方。弗蘭克林一隻手臂輕輕鬆鬆但又穩穩噹噹地搭在他的旅行同伴肩上,心裡猜測他的聽眾都從哪兒來,這在他是每年玩一次的遊戲。美國人最好認,男人穿淡色的新大陸休閑服,女人大腹便便也無所謂。接下來比較容易辨認的是英國人,男人穿粗花呢上裝,罩住赭色和米色的短袖襯衫,女人很有腳勁,一聽說有希臘神殿,不管什麼樣的山都要去爬。有兩對加拿大夫婦頭戴高聳的帽子,帽子上有醒目的楓葉圖案。一個來自瑞典的四口之家,都是修長身材,清一色的金髮。還有一些法國人和義大利人不好分辨,但弗蘭克林憑他們講的單詞baguette或mai就能加以區別。還有六個日本人一反常態,沒有一個挎照相機的。除了一些全家同行的,偶爾還有個把孤獨無伴、外表高雅的英國人。乘客們成雙成對有秩序地登上舷梯。

「動物們成雙成對地進來。」弗蘭克林說道。他四十來歲,高個子,身體肥胖,一頭淡淡的金髮,膚色帶紅。至於皮膚紅的原因,惡意的認為是常喝酒,善意的認為是日晒過度。他的長相叫人覺得似曾相識,也就不去管它是否好看。他的同伴(或叫助手,她堅持不讓叫秘書)身材苗條,皮膚黝黑,一身衣服是為這次航行新買的。弗蘭克林擺出一副老手的架勢,身穿卡其布叢林茄克衫和皺巴巴的牛仔褲。在一些乘客心目中,有身份的客座講演者本不該是如此裝束,但這恰好映襯出弗蘭克林的這種身份的來歷。他如果是美國學術界出身,就會穿一身泡泡沙套裝;如果換成英國學術界,也許就穿奶油色帶褶縫的亞麻布茄克。可是,弗蘭克林的名聲(遠沒有他想像的那麼大)來自電視。他最早只是傳達別人觀點的傳聲筒,一個穿燈芯絨套裝的年輕人,以和藹可親、平易近人的方式闡釋文化。過了沒多久,他意識到,他既然能講這些東西,就沒有理由不能寫。起初,只不過是「弗蘭克林·休斯提供的補充材料」,之後是與別人合寫腳本,最後達到像模像樣的「由弗蘭克林·休斯撰稿並播講」。誰也搞不清楚他的學識專長是什麼,但他卻在考古、歷史和比較文化幾個學術界里漫遊。他最拿手時下的典故引喻,把死透了的題目再搬出來,讓它們在一般電視觀眾眼前活起來,像什麼漢尼拔 翻越阿爾卑斯山,北歐海盜藏在東英格蘭的珍寶,希律 的宮殿,等等。「漢尼拔的象群就是他那個時代的坦克師。」他在異國風光里熱情奔放地邊走邊說。或者是:「步兵人數多得像英國足球總會杯決賽時溫布萊體育場爆滿的球迷。」再不就是:「希律不單單是個暴君,統一了全國,他還庇護藝術——也許我們應該把他想像成一個很有格調的墨索里尼。」

弗蘭克林的電視名聲很快為他招來第二任妻子,兩年之後又第二次離婚。如今,他和阿芙洛狄特文化旅行社的合同總少不了為他助手安排一個客艙的條款,聖尤菲米婭游輪的船員們不無羨慕地注意到,他的這些助手很少有跟他航行超過一次的。弗蘭克林待乘務員們不錯,和那些為二十天旅遊花費了一兩千英鎊的遊客相處得也很好。他有時興緻上來講離了題,要等停頓後,臉上帶著迷惘的微笑愣半天,才想起來應該往哪兒講,這種習慣倒也很迷人。乘客當中很多人談起弗蘭克林,說一看就知道他演講很投入,在如今這什麼都不在乎的年代,這是多麼讓人耳目一新,他又是如何讓歷史真正地在他們面前重現。他的叢林茄克衫紐扣經常沒有扣好,勞動布牛仔褲有時沾上了龍蝦,這只不過更加確證他對工作的痴迷。他的衣著也反映了當今時代足可稱道的學術民主作風:你不必非要繫上燕子領,像個一本正經的教授,才算領悟了希臘建築原理。

「歡迎自助餐八點開始,」弗蘭克林說,「我想最好還是用一兩個鐘頭準備一下明天早上的演講。」

「你以前肯定講過好多遍了吧?」特里西婭心裡有幾分希望他能和她一起呆在甲板上,看船離港駛入威尼斯海灣。

「每年要有所不同。要不,你就成了老一套了。」他輕輕按一下她的胳膊,然後下了甲板。實際上,明天早上十點他的開場白跟前面五年是一模一樣。唯一的區別——唯一能讓弗蘭克林不至變成老一套的東西——就是特里西婭的在場,而不是……最後那位姑娘叫什麼來著?不過,他喜歡做出事先做好演講準備的樣子,再說他也不是沒看過威尼斯漸漸消失在天際,不看也沒什麼了不起。明年還看得到,最多再下陷一兩個厘米,更加貼近水面,粉紅色調(和他的膚色相仿)又褪了一點。

特里西婭在甲板上注視著威尼斯城,直到聖馬可教堂的鐘樓變成了一個鉛筆頭。她第一次見到弗蘭克林是在三個月前,當時他正在一個電視談話節目中露面,而她才工作不久,為那個節目準備資料。他們同床過幾次,也不過如此。她告訴合住同一套公寓的女孩子們,她要和一個校友出行。事情順利的話,她回去後會給大家講,但這會兒還心中無數。弗蘭克林·休斯!到目前為止,他真的很體貼,還給她分派一些象徵性的工作,不要讓人一看就是女朋友。電視上很多人在她看來有點假惺惺——很迷人,但不那麼誠實。弗蘭克林在屏幕外和在屏幕上完全一個樣:性情開朗,愛開玩笑,樂於交談。他說什麼你就信什麼。電視評論家們取笑他的服飾,還有襯衫開領處的一撮胸毛,有時還譏諷他播講的內容,但那只是嫉妒,她倒要看看這些評論家能有幾個站出來跟弗蘭克林比試比試。他們第一次一起吃午飯時,他就向她解釋過,要做得表面看上去輕鬆實際上是最難的。他還說,電視的另一個秘訣是要知道什麼時候該閉嘴,讓畫面接過來代你說——「你要在話語和圖像之間求得微妙的平衡。」弗蘭克林私下裡期望得到最高獎賞:「由弗蘭克林撰稿、解說和製片。」他在夢中為自己設計了一個漫步古羅馬廣場的大鏡頭,他從塞普蒂米烏斯·塞維魯拱門走到維斯太神殿。唯一的問題是攝像機往哪擱。

旅程的第一段平平常常,船在亞得里亞海上航行。先是歡迎自助餐,船員們則在一旁對乘客評頭論足,乘客們小心翼翼地互相繞過。弗蘭克林在首場演講中討好一番聽眾,貶低自己的電視名聲,又稱直接面對聽眾演講有一種新鮮感覺,不像面對一個玻璃眼球,攝像的又在叫「嘴上有毛,再拍一次怎麼樣,親愛的?」(聽眾中大多數不會懂這當中的技術含義,弗蘭克林的用意也是如此:他們可以瞧不起電視,但不能認為這是傻瓜的營生。)弗蘭克林還有另一段開場白也是少不了的。他告訴助手,他們最要緊的事是過快活日子。當然,他有工作要做——有時,儘管不情願,他不得不把自己關在客艙里準備演講稿,但是,他大致的感覺是,他們應該把這次旅行看做是三個星期的假期,遠離惡劣的英格蘭天氣和電視台里的種種明爭暗鬥。特里西婭點頭同意,雖然她只是個初級資料員,還沒有目睹(更不用說經受)過什麼明爭暗鬥。世故一些的女孩子馬上就會明白,弗蘭克林的意思是「就這麼回事了,別指望再從我這裡得到什麼了」。特里西婭性情溫和樂觀,把他這番話往好處想,當做「我們還是注意不要抱不切實際的想法」——要替弗蘭克林·休斯說句好話,他大致也是這番用意。他每年幾次輕度墜入愛河,他對自己這種傾向有時也覺懊悔,但一般都沉溺其中。不過,他遠非無情無意。他一旦感覺某個女孩——特別是好女孩——需要他超過了他需要她,心裡頓時湧上一陣可怕的恐慌。這麼一來,他往往會在兩種可能性中提出一種——那女孩要麼住進他的公寓,要麼退出他的生活,而兩者都不是他情願的。如此說來,他對珍妮,對凱西,或這一次對特里西婭所致的歡迎辭更多的是出於謹慎,而不是玩世不恭。可是,到後來,事情搞僵了,如果珍妮、凱西或者這一次的特里西婭把他想得比實際上更會算計,那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出於同樣的謹慎(這麼多駭人聽聞的新聞報道都在告誡他要謹慎),弗蘭克林·休斯弄到一本愛爾蘭護照。這世界已不再友好相待,不像以前那樣,你只要持一本深藍皮的英國護照,再加上「記者」和「BBC」字樣,就要什麼有什麼。「大不列顛女王陛下的國務大臣」——弗蘭克林都能背得出來——「以女王陛下的名義請求閣下向本護照持有者提供必要的幫助和保護。」想得倒美。如今,弗蘭克林旅行在外都是用綠皮的愛爾蘭護照,封皮上燙金印著豎琴圖案。就為這,弗蘭克林每次亮護照都覺得自己像個吉尼斯代表。打開護照,休斯的自我描述大體是如實的,只是隱去了「記者」字樣。世界上有些國家不歡迎記者,還認為裝出對考古現場有興趣的白皮膚記者明顯是英國間諜。填上「作家」會好一些,也有意以此自勉。如果弗蘭克林把自己說成是個作家,說不定他還真會變著法地成為一名作家。下回再出一套叢書,他肯定能攤上一本;在這之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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