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偷渡客

獻給帕特·卡瓦納

他們把巨大的河馬象 連同犀牛、河馬和大象都關在艙內。用它們來壓艙倒是個合情合理的主意,不過你可以想像那股惡臭。也沒人去打掃畜舍。男人們輪班餵食已忙得不可開交,而他們的女人又太嬌貴,其實在那些動物不斷躍動的火舌發出的臭氣中,她們身上的味道跟我們一樣難聞。所以要打掃畜舍,就只有我們自己來了。每隔幾個月他們用絞盤吊起後甲板的厚艙蓋,放進清垢鳥。不過,先要把臭氣放出去,沒有幾個願意去開蓋的。七八隻不太講究的小鳥先在艙蓋四周小心翼翼地撲騰一會,然後一個猛子扎進去。我記不得這些鳥叫什麼,事實上,其中一種已經是絕種的了,不過你知道我說的是哪一種。你有沒有見過河馬張大嘴,伶俐的小鳥像口腔清潔師一般忙不迭地在它牙縫間剔垢?試著把那景象放大,畫面也更加齷齪,你就可以想見了。我並不是個容易噁心嘔吐的人,但一看到那甲板下的境況也會毛骨悚然:一長溜兩眼眯斜的怪獸在陰溝洞里讓人修剪指甲。

方舟上紀律嚴明,這是第一點要強調的。這可不像你小時候在兒童室里玩彩色積木時見到的景象——一對對動物喜氣洋洋,住著乾淨舒適的棚圈,隔著柵欄向外張望。別以為我們是在地中海游輪上玩那種令人倦怠的輪盤賭,晚餐時一個個都要衣冠楚楚。方舟上只有企鵝才穿燕尾服。要記住這是一次漫長而危險的航海,哪怕事先訂好了一些規則也仍有危險。還要記住整個動物王國都在船上:你該不會把獵豹放在羚羊近旁,一跳就能夠著吧?一定程度的保安措施是少不了的,採用雙銷鎖,檢查畜廄並實行宵禁,但可悲的是還有懲罰和禁閉室。頭頭腦腦中有人特別著迷於搜集情報,同路的就有願意充當告密者的。說起來令人傷心,有時向當權者通風報信的事還相當普遍。我們那隻方舟可不是什麼自然保護區,有時倒更像囚船。

說到這,我意識到還有各種不同的說法。你們這一族有自己百講不厭的說法,連懷疑論者都被迷住了,而動物們也有許多浪漫的神話故事。但它們畢竟不會惹是生非吧?它們被當做英雄,它們無一例外可將自己的宗族譜系一直追溯到方舟,有這等榮耀,何苦還要惹是生非。它們被選中,經歷磨難而存活下來,因此它們掩飾難堪的往事,為省事省心而淡忘也不足為奇。可我就不在此限。從來沒人選中我。事實上,我和其他幾種動物都屬特意不選的。我是個偷渡客,也存活下來,又逃離(離舟一點不比登舟容易),而且活得很好。我同其餘的動物社會有點兩樣,它們還會重聚懷舊,有些從不心存芥蒂的動物甚至還辦個老水手俱樂部。我回首那次航海絕不感到有什麼義務,也不會因感恩戴德而歪曲真相。我的說法你儘管相信。

你大概知道「方舟」不只是一條船吧?這是我們用來稱呼整個船隊的名字(你不能指望把整個動物王國塞進長不過三百肘尺 的東西)。雨下了四十個日日夜夜,是嗎?喔,當然不是這麼回事——要是這樣,那就不過是一個平平常常的英格蘭夏天了。不是四十個日日夜夜,按我的演算法是下了一年半。大水淹沒世界一百五十天,是嗎?應該把這個數字加到大約四年。如此等等。你們這一族算日期總是不行。我看問題出在你們對七的倍數特有的癖好。

方舟起初有八條船:挪亞的大帆船拖一條儲藏船,四條稍微小一些的船由挪亞的幾個兒子各任船長,之後是醫護船,保持一定安全距離(挪亞一家對疾病有本能的恐懼)。第八條船一時間讓人迷惑不解:這是一條靈巧的單桅小帆船,整條船後部檀香木上鑲金嵌銀,行船時溜須拍馬似的緊隨含的方舟。如果你在下風,有時會聞到陣陣怪異的香水味,像是在挑逗你,有時夜間暴風雨變小了,你會聽到悠揚的音樂和尖笑聲。這些聲音令我們感到費解,因為我們以為挪亞所有兒媳都安置在各自的船上。不過這條香氣四溢、笑聲陣陣的船並不結實,它在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暴中下沉了。此後幾星期,含一直悶悶不樂。

接下來丟失的是儲藏船。那是一個寥無星辰的夜晚,風已平息,觀察哨睡眼矇矓。次日早上,挪亞旗艦後面拖著的就只剩一段被咬斷的粗繩子,咬斷繩子的傢伙既有利牙,又能緊附濕繩而不舍。我可以告訴你,這事可引來一番相互指責,也許就因為這事,第一次有一個物種從船上消失了。此後不久,醫護船也丟失了。私下議論認為這兩件事有聯繫,含的老婆脾氣不太好,就把氣出在動物們身上。看來她一生製作的繡花毯都已隨儲藏船沉入汪洋。但沒有一項指責得到證實。

但是,最糟糕的災難要數法拉第的丟失。你熟悉含、閃和另一個名字以J打頭的,但你不一定知道法拉第吧?他是挪亞幾個兒子中最年輕力壯的,當然這樣一來他在家裡就不是最討人喜歡的了。他還有幽默感,至少是笑口常開,這在你們這一族通常就能說明問題了。不錯,法拉第整日興緻勃勃。有時可見他在後甲板大搖大擺地踱步,肩上一邊一隻鸚鵡;有時他會溫柔地拍拍四足動物的屁股,動物們就會發出會心的吼叫以示回應。據說他那隻方舟比別的船管得要寬鬆得多。可是,你看:一天早上,我們醒來發現,法拉第的船從海平面上消失了,連同五分之一的動物王國一起消失了。我想你應該喜歡那智慧鳥,喜歡它那銀灰色的頭和孔雀的尾;可是巢居智慧樹的鳥抵禦海浪的能耐一點不比花斑鼠強。法拉第的兄長們咬定是他的航海技術不行,說他把時間全花在和獸類廝混上了。他們甚至暗示可能是上帝懲罰他,因為他在還只是個八十五歲的孩子時不知犯了什麼過錯。不管法拉第失蹤的真相如何,這對你們這一族是個重大損失。他的基因本來可以幫你們的大忙。

對我們來說,這整個航海之旅是在我們得到邀請在某時到某地報到時開始的。那是我們第一次得知有這麼個計畫。我們對其政治背景一無所知。上帝對自己的造物發怒在我們聽來是件新鮮事,我們糊裡糊塗捲入其中。我們沒有任何過錯(你該不會真的相信那蛇的故事吧?那只是亞當的黑色宣傳),可後果對我們一樣嚴重:每樣物種都被滅絕,只留一對續種,而且發配到公海,受一個活了七百多年的貪酒老無賴管制。

話就這麼傳開了。但跟以往一樣,他們還是那德性,不對我們講真話。你以為地球上每種動物都有代表正好住在挪亞宮殿(喲,那位挪亞可不算窮)附近?拉倒吧。他們只好做廣告,而後從應徵者中選擇最佳配對。因為不想造成普遍恐慌,他們宣布組織一次結伴競賽(類似選美比賽),像伴有專家小組加上一對慈祥老夫婦即席回答問題的那種活動,要求參賽者在某個月份到挪亞的門前報到。你可想像那一大堆的問題。首先,不是所有的人都生性好勝,所以赴賽者弄不好都是些最熱衷於爭名奪利的。那些沒有機靈到悟出其中奧妙的動物覺得,它們本來就不想賺一個雙人免費航海豪華游,多謝啦。挪亞和他手下一幫人也不顧及有些動物每年到時要冬眠,更不理會各種動物行動速度有快有慢這個更顯而易見的道理。譬如有一隻特別慢悠悠的樹懶——是個很不錯的傢伙,我可以發誓——還沒磨蹭到樹底下就被上帝復仇的怒濤捲走了。這你該怎麼講——自然淘汰?我說是專業能力所限。

老實說,事情組織得亂七八糟。挪亞建造方舟拖了工(工匠們得知沒有足夠艙位供他們搭乘,事情就沒那麼好辦了),這麼一來對選拔動物的事就管不了那麼多了。過來一對只要看著還說得過去,就選定了——就是這麼個選法,最多再瞄一眼家譜。還有,他們說是每種動物帶兩個,但真做起來……有些壓根就不準同行。我們就是這種情況,所以只好偷渡。不知多少動物論理論法都完全應該單獨算一個物種,但沒人理睬。它們得到的回答是,你們免了吧,我們已經有兩個了。得了,尾巴上多幾個圈,或是脊背上多幾簇毛,這都算什麼?你們這一種我們已經有了,抱歉。

還有些很漂亮的動物,因為沒有配偶同行,也只好被留下了;也有的一大家子不肯與子女拆散,寧可死在一起;還有那醫檢,常常是對人身的野蠻侵擾;挪亞的柵欄圍圈外一片落選動物的哀號聲,徹夜可聞。等到最終搞清楚為什麼要用這種裝模作樣的比賽來折騰我們,你能想像那種局面嗎?你可以想像,少不了嫉妒和不良行為。有些高貴動物索性揚長而去,進了叢林,拒絕按照上帝和挪亞有辱尊嚴的條件保全性命,情願在洪水中滅絕。對魚類有各種尖刻和嫉羨的議論;兩棲類開始洋洋自得;鳥類加緊鍛煉長時間續飛能力。不時能看到有些猴類為自己製作簡陋筏子。有一個星期,入選動物大院內莫名其妙地爆發了食物中毒,有些不太強壯的物種只好再來一次選拔。

有時,挪亞和他的兒子們是相當歇斯底里的。這和你們的說法不一致,可不是嗎?你們一直聽人說,挪亞賢明正直、敬畏上帝,而我則把他描繪成一個嗜酒成性、歇斯底里的無賴。這兩種看法並不矛盾。這麼說吧:挪亞是很糟糕,但你還沒見到別人呢。上帝決定來一次洗劫,我們一點不大驚小怪;鬧不懂的只是造物主造出這麼一個物種本來就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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