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徘徊與尋覓

這首歌謠在民間沒有人吟唱。

這是我很喜歡的一個叫《馬和氂牛的悲劇》的故事中的歌謠。故事產生於遙遠古代,產生在東北藏,也就是川西北這一片土地上。不知什麼緣故,這個故事不再在我們百姓的口頭流傳。

故事被有心者記錄下來,藏人敦煌的洞窟。近代隨著大批經典流傳到了國外。一個英國學者發現它就寫在佛經背面的空白上。

於是,我們又讀到了我們先民們的故事和歌謠。

從這首歌搖看,我們的先民比我們更懂得怎樣歌唱。

歌唱幸福,也歌唱憂傷。

那種的憂傷是一種深廣的憂傷,憂傷一旦脫離個人範疇,就變得前所未有地美麗。

我想我們應該重新拾回這樣的歌謠。而且,我非常欣賞這種歌謠不包含宗教的影響。也許是即或在今天我們也不能擺脫宗教影響的緣故吧。

當我們回顧尼瑪先生的一生,特別是1960年到粉碎「四人幫」這一段時間,就很難迴避宗教在正面和負面的影響。這一段時間是非常有意思的。

一方面,整個國家在政治上越來越向左的方面傾斜,每一次「左」傾程度加大,文化問題或者意識形態領域必然首當其衝,所以,「左」傾達到髙潮的運動叫做「文化大革命」。這時的藏區,共產黨的各級政權已經建立並且鞏固,各項事業有了初步發展。文化建設也有了一定的發展,但這種由內地輸人人才而建構起來的文化,並不能形成主流。

文化意識領域的主流還是宗教問題。

尼瑪是僧人出身,而且曾取得很高的學位。在宗教文化整意義上被認為是封建糟粕的認知水平上,他卻要從宗教文化中吸取科學有益的成分,進行研究工作,進行畜病防治,開創一門獨立而科學的藏獸醫學,不能不說是一種危險的平衡遊戲。

一方面,在實際工作中,一個又一個千百年來在草原上橫行無忌的疫病被逐一克服,給草原和生產建設的長足進展提供了堅實的依託,這種成就得到了黨和政府的承認與讚許。

一方面,他的工作與寺院文化脫不開的聯繫,又不斷被階級覺悟很高的人懷疑和誤解。

一個時代,不僅僅奴變了一個社會的結構,也改變著一個個人的眼光。

在這神環境下,稍一不慎,剛剛開創的事業就會夭折。

前面已經說過他和還俗後人了黨當了大隊幹部的弟弟之間的衝突。這在他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弟弟是看到了一個新時代的光輝,獲得:堅定的信仰。

為倍仰而做錯的事在一定意義上講卻是正確的。因為做這事的人認為他是走在正確的道路上面。

何冇人對你做事就連他自己也不會覺得是卑鄙還是崇高了。

尼瑪自己知道這種危險。但他相信共產黨的正確與偉大,眼下對於傳統文化一種不加區分的否定最終將成為歷史。

更多的他是從周圍共產黨人的身上感到一種獻身的精神。

當時紅星的黨委書記就是一個這樣的共產黨人。這個儒雅的人經常找到尼瑪促膝談心。給他一些學習材料,讓他看到了共產黨人追求的是一個多麼遠大的目標。

尼瑪莊嚴地向上級遞交了人黨申請書。為他的這一舉動,許多人感到由衷的高興。他也為自己將成為一名共產黨員而幹勁倍增。他又帶著人上山採藥去了。回來,等待他的卻是令人不快的消息。

有人說他信仰的不是共產主義。

問根據是什麼?

回答說:如果不是還留戀舊社會的僧侶生活,那他為什麼還保持著舊社會的寺院的生活習慣。

問人家尼瑪一年四季,一天到晚治病、上課、編書、採藥,誰看見過他禱告或者最起碼的拜菩薩一類宗教行為。

回答說,那他為什麼還不結婚。以前有的喇嘛在廟裡還守不住清規呢,可他這樣做是不是等復了辟回廟裡當他的格西啊!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尼瑪也不向任何人辯解,又埋頭去從事他的工作。工作在有些人身上,永遠是一劑良藥,是一個躲避痛苦的避風港。

深夜,捫心自問,他覺得不該冒冒失失地提出入黨申請,而徒然招來非議。轟轟烈烈的運動中,不該自己走出去,成為引人注目的目標。要知道他有大業未竟啊。

可事情卻不以他的意志的轉移。

「文化大革命」的風暴也強勁地襲人了紅星這個偏僻的角落。

民革後保留的寺廟拆毀了!

晴朗的天空下又冒起了焚燒精神產品的黑煙。

造反派到處奪權。

尼瑪在這個地方就夠得到一個學術權威的標準了,當然也在橫掃之列。但他的工作給老百姓帶來了那麼多好處,從這一點上找他碴子,必然眾怒難犯。一個陰謀就在暗地裡醞釀了。

那些人從格爾底寺找到了下手的機會。

格爾底寺搜出了一些藏匿的經書。這事和尼瑪毫無關係。但他有一個侄兒參加了這件事情。造反派就把這個侄兒捆起來毒打,要他指認是尼瑪指使的。尼瑪是這些封、資、修活動的總頭目。

侄兒熬不過毒打,招了。

放出來馬上託人給尼瑪捎來一個紙條,說:「沒有辦法,打得太厲害,吃不住,按他們說的都說了。」

尼瑪也立即被扣留了。本地政府、黨委對此也無能為力。

還是當時自身地位也岌岌可危的區委領導挺身而出,伸張正義,才使尼瑪化險為夷。就是這一個個領導,一個個具體的人在他面前塑造著一個政黨的光明形象。

使他暗暗下定了一輩子跟黨走,決不回頭的決心。

有人曾問他為什麼不找一個愛人,享受天倫之樂。

他先是用玩笑的口吻回答:「歲數大了,年紀相當的都結婚了,年紀輕的,精力不濟,應付不了啦。」

「沒有這樣的事。」

他又眨眨眼,笑著說:「我是醫生,我懂生理學嘛。」

朋友說:「算了,你是要玩命地干你的事業。」

他這才嘆口氣,認真回答:「我不是不要家。家裡有了女人,限制就多了,我實在是怕兩頭都顧不上啊。再說有索朗降初在這裡照顧我,我就夠了。」

而在他和母親之間,又是另外一種天倫之樂的圖景了。

那時,他領著獸防站的人自己墾地試驗種植野生藥材。

藥物生長得比意想中還好,茂密而碧綠一片。羌活開出了朵朵白花。大黃掌狀的葉片越伸越寬。母親就成了不領工資的獸防站編外人員,徇僂著腰在葯圃里除草,守護著不讓牛羊來踐踏。

工作累了,在氣昧芳芬的葯圃邊走走,成了尼瑪一種享受。

他說:「阿媽,這些藥材長得真好啊。」

母親就說:「哦,我整天都在禱告,叫它們長好,叫我的大鼻子兒子高興啊。」

尼瑪就禁不住摸摸自己那鼻頭,笑著問:「阿媽,你說禱告真有作用嗎?我餓了時禱告,天上會掉下食物來嗎?」

他這是專門和母親開玩笑的。他早已沒有了禱告的習慣,知道許多人口中禱告時心中的做作與虛偽。

但母親有時念念佛,他卻並不反對。只是和母親開開玩笑。這次,他又說:「我看你不禱告,這些葯也會長得很好。」

母親趕緊捂住他的嘴,看看天,好像天上真有個什麼神靈隨時注意看塵世中每一個生命的功過一樣。

母親說:「兒子,上天不保佑,人也不會下地獄嗎?我下地獄不要緊,我有過你父親,有了你們這些兒子,一個女人還要怎麼樣呢。可你不能下地獄,你受了多少苦,忍了多少孤獨啊。」

母親乾澀的眼眶立即潮濕起來。

尼瑪說:「我給共產黨,給老百姓做事,馬克思會保佑我的,佛也會保佑我!」

這是母子之間關於來世的話題。

他還要在這紛紜的世界上生存,並謀求事業的發展。

順順噹噹的生存難,還要謀求事業的發展就更難。

這個時期,連藏文這種文字本身也都進人了橫掃埋葬之列。許多主持正義的領導的保護和廣大群眾的支持他才能把這項以藏族文字為基礎的工作進行下去。

按當時的時尚,他在書的天頂上恭恭敬敬地抄上一段段毛主席語錄。

又每天到集中進行三忠於四無限的地方去學習、背誦毛主席語錄和老三篇老五篇。這個地方通用的只能是寫成這些東西的母語:漢語。尼瑪這時只在口頭上掌握了一些日常用語。一方面為了表示自己的虔誠,一方面他也意識到從此開始,他有了機會學習一種新的語言。他的紅寶書上幾乎每一個字都用藏文字母注了音,這樣開始了學習漢語。

許多背誦過語錄的人,時過境遷又忘了個一乾二淨。可他卻又掌握了一門語言終生受用不盡。

拉卜楞寺的貢唐倉活佛,「文革」中坐牢,和蘭州大學的一名教授同一個牢房。幾年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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