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格爾底寺的日子

小僧人尼瑪在叔叔手下開始了他的學習生涯。

在那個時代,學僧即是師傅的弟子,也是師傅的僮僕。羅讓尼瑪是個懂事的學生。他知道自己還在剛剛開始的地方。

知道像他一樣的學僧在這大千世界何止成千上萬。

像他一樣的僧人,幾個十幾個圍繞著一個可能有學問也可能沒有什麼學問的喇嘛。這是寺院作為一個整體,一個龐大系統的最基本的單元,一個看似鬆散的單元。

這種單元,看上去猶如一個個親切敦睦的家庭,沒有婦女的家庭。在格爾底寺,喇嘛和弟子們的居所就像其本身地位一樣,分布在松杉掩映的谷底。帶著一個桕樹或樺樹拌子豎成的籬牆圍出來的院子,院子起碼有半天時間可以享受到充足的日光。住房是一樓一底的木結構建築。樓下有火爐,起居室,和學僧睡覺的地方,樓上是喇嘛的卧室和經堂,平常自己進行功課的地方。經堂里除了經卷、各種佛像外,可能還有小小的靈塔,裡面儲藏著喇嘛師傅的骨灰。如果這個喇嘛沒有階晉到足夠資格,在更大眾化,能受更多人瞻仰膜拜的地方珍藏的話。

這種靈塔也就成了弟子們膜拜敬畏的對象。

羅讓尼瑪學經的地方沒有這樣的靈塔。

在那個時代,剛人寺的學僧很少立即開始學字習經。大部分時間是替師父做一切雜役,燒茶、背水、掃地、跑腿……。越是作為富裕而職位較髙的喇嘛,雜役越多。羅讓尼瑪的叔叔生活不富裕,而且自奉簡薄,弟子們有更多的時間從事學習。作為侄兒,叔叔對尼瑪更照顧一些。

叔叔說:「你是一個聰明的孩子,你去讀書吧,事情他們會做。」

這個他們是指幾個比他更年長一些,也更早來到寺院的孩子。

尼瑪的疑問是:「為什麼叫他們做,不叫我做?」

叔叔說:「我答應過你的母親,要善待你的。」

「那就不善待他們?」

叔叔撫摸著他光禿禿腦袋,苦笑了,說:「我不是個學業精進的人。他們小時候就像我小時一樣。」見他不懂,叔叔又說,「你看是叫他們去溪邊取水還是叫他們誦經更為快樂?」小小的尼瑪就是這樣,從一個一般的疑問,追索下去,看到一件事情的兩面。

世界上,每天都有事情發生,準備好了給人啟示或譬喻,問題是有多少人曾準備好了接受的心懷?

羅讓尼瑪仍然按照一個學僧該做的去做一切侍奉師傅的工作。到了習字念經的時間,如果天晴了,他就先把氈墊在院子里乾燥暖和的地方鋪好,請出手捧經卷的師傅。

日課就這樣開始了。

他看他那些師兄,確實有人露出厭煩的神情。有一個師兄竟然還會專門製造事端,讓師傅罰他做事。比如有親戚來走動,有其它地方的僧人來訪問,師傅就會罰這個調皮學生去看放在坡上的馬是不是很好的在吃草。這時,你就看吧,那小和尚低眉順眼退在門口,一個轉身,就打著赤腳飛快地跑走了。當然,這樣的機會不會很多,寺院是清凈地方,沒有那麼多的客人。不喜歡讀書的人受的懲罰就是比別的孩子用更多的時間來接受教誨。

羅讓尼瑪喜歡寫字誦經。

師傅天一亮就起床了,在小經堂里進行自己的晨課。他不像其他孩子那樣貪睡。他起來在火塘里生了火,才捧了經卷到外面的空地上大聲誦讀。在格爾底寺,每一個喇嘛住房之間都有一些空地。羅讓尼瑪就在空地的林中放聲誦讀,因此驚擾了不少人的好夢。

隔壁的喇嘛也很喜歡這個刻苦的大鼻頭的孩子。閑聊時對他叔叔開玩笑說:「我必須更早起來念經了。」

尼瑪叔叔知道他是指什麼。

那喇嘛就說:「聲音很大啊,我房子左邊是你那個阿米塘來的小和尚,右邊是那些凍醒了的烏鴉。」

喇嘛還對尼瑪說:「我想鼻子大的人,嗓門也大。嗓門大了覺也會變少?」

尼瑪笑笑。

他知道這是對他的喜愛和誇獎。但他不喜歡在一種正在流傳開去的說法中把自己和烏鴉連在一起。烏鴉不是一種吉祥的鳥類,它們難聽的叫聲叫人不安,叫人對命運中一些難測的部分,對陰影中的東西感到恐懼。但因為不準殺生這一條得到很好遵行的戒律,更因為眾多僧人製造的垃圾中所包含的食物,寺院周圍空地上總有烏鴉在覓食,在閑逛。

尼瑪這天晨讀時,一隻烏鴉又叫喚起來。他忍不住拾起一塊石頭,扔向樹上。烏鴉跳到更高的枝丫上繼續叫喚。石頭卻落在了另一個喇嘛的房上。喇嘛的弟子出來看他一眼。叔叔只好領著他上門道歉。

這個有權勢的喇嘛在市場上有著自己的生意,出行時,他強壯的學生們簇擁著,別有一種威風的感覺。但他對他們還很客氣。他問:「這就是你那個大嗓門的侄子嗎?」

「出來」,叔叔就說:「尼瑪,你該換個地方了。」

尼瑪突然說:「我還不喜歡那些烏鴉呢。」他已經知道幽默是弱者與智者最好的防身盾牌。叔叔告訴他,沒有烏鴉的地方有狼。這不是一個譬喻,雖然我們從各種典籍中知道,僧人們是些最善用譬喻的人。這是說,要在這個地方找個大聲讀書而不影響他人的地方,就需走出寺院的範圍。那裡沒有烏鴉了。但卻常有搜尋食物的狼出沒。

尼瑪就在有狼的地方找到一個山洞,在門口壘上石塊,可以御風寒,更可以阻擋餓狼。加上一根結實湊手的木棍,他在那個山洞中勤苦修習。

正是因為他的勤奮與聰慧,使他比別人更早接觸到一些正規的經典。

在過去,寺院壟斷文化的情形下,小的寺院猶如一些初級學校。大的寺院就是一所大學的規模了。和世俗教育不同的是,它全部的教育在幼兒期即已經開始了。而且能在其封閉的系統中完成其規定的學業,如果這個學僧足夠聰慧而且對這種學習的價值不產生疑慮的話。與一般流行的看法不同,並不是活佛之外所有的僧人都叫做「喇嘛」。任何開始在寺院學習的人,都叫做「扎巴」,即學生的意思。

小扎巴們起初只受最初級的戒,叫做「格念」。這裡還只有不許殺生、偷盜、強姦、說謊、醉酒五戒可以遵守。年幼的扎巴們容易違反的是說謊一戒。

每天,日落時分,到了給佛前長明燈添油時,師傅都要集合起弟子們,問:「今天你們謊言了嗎。」

孩子們跪在地上,沒人回答,一排腦袋閃爍著稚氣而朴摯的光芒。

師傅又說:「我不是說用口對別人說謊,這個你們不會。我是說你們心裡有沒有過謊言。」他無意中就把一條簡單的戒律提升到內心持證的層次上去了。

羅讓尼瑪說話了:「我犯了戒條。」

「你說了什麼謊話。」

「我心裡對自己說不害怕狼,其實我是害怕的。」

師傅按規矩打了他,作為懲罰。

而學習到一定時候,又到了受「饒迥」戒的時候,在前五條上再加五條。再到後來,戒律上升到三十六戒,再上升到修土「格促」,就要嚴守二百五十三條戒律了。

經文熟悉到一定程度,扎巴就可以到大經堂參加集體祈禱。這時,羅讓尼瑪就從一個「木楚」(村莊里來的好孩子)變成了一個「尕格」(在寺院的好孩子)。這不僅是一個稱謂的改變,而且是在鏝長學僧生涯中的第一次階晉。

參加祈禱完畢,他抑制不住內心的興奮,衝上了寺廟對面的小山頂。那裡是叔叔領他來廟裡時,吃茶歇腳的地方。在那裡,他第一次望見了自己會渡過近十年漫長光陰的地方。現在,他矚望著來時的道路,心中思念親人。家鄉傳來消息說,母親又生產了,生了一個弟弟。而母親是一直盼望生一個女兒的。這樣,她就會有一個好幫手了。

羅讓尼瑪眼中立即充滿了滾熱的淚水。他聽見自己在喃喃呼喚:「阿媽,阿媽。」

好在他是藏傳佛教的出家人,這樣做並不違反戒律。

藏傳佛教和漢傳佛教有一個很大的差別:那就是出家人不需要生生地斬斷和俗家的聯繫。藏族人口中,僧人所佔比例太多,大多數還沒有獨立資格去外念經、主持法事的僧人,大部分都要依靠俗家的供養。而如果一旦在寺院中成為有學問的喇嘛,再取得一定權力,那麼聲名加上權勢,就可以取得很高收人,反過來可以支持俗家。正因為如此,藏族人在舊社會出家並不僅以學習文化、接近神靈為唯一目標。

一條幾乎看不到盡頭的道路在羅讓尼瑪的眼前展開了。

他看到每一個帶有學生的師傅們自己也在不斷修習,解開一個又一個疑問,洞悉一個又一個純粹形而上的奧秘。但他還僅僅只是處在開始的地方,一個很低的地方。如果根據本派教育秩序階進,一個學僧要經歷這些學習內容和階段才能成為一個「格西」。到達最髙學位。

以下是這個學習過程的簡要說明。

1.「堆札巴」,意為專學簡編者,主要是宗教哲學的人門課程;

2.「達瑞巴」,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