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紅牆之內

我曾經想走一走小帕巴覺最初出家時所走的道路。

從小村阿米塘到聲威顯赫的納摩格爾底寺。翻山越嶺,穿過大片空曠的草灘。如今我只能揣想,那一路的感觸。

佛語說,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就已將世界的可能與豐富說盡道絕了。即或摒棄了這句話教義上的特殊含義,對於一個急欲開闊的目艮界和急欲豐富的內心,世界就這樣展開了。解凍的河流流出山間的窪地,在平曠的草原上曲折迂迴。水流浸潤之處,新草已綠成一片,高一點的地方,也處處顯露出勃勃生機。這就是草原的春天。

無數人踏出的小路是褐色的,看上去,伸展到了很遠的地方。

看上去一直到達天邊,那引人遐想的、陽光像水一樣波動的地方。

小帕巴覺騎在馬上。起初,他感到非常不安。一個在俗人世界中至尊的人,他的老輩袒露著豐滿而黝黑的臂膀,在前面替他牽馬。他從馬背上溜了下來,阿古又把他捉上了馬背。阿古有叔叔的意思。更多的時候是用作對有聲望的人,以及弟子對老師的尊稱。他叫這個叔叔阿古,就具備了這個稱呼所能包含的全部意義。

阿古拍拍他的腦門,叫他安安心心騎在馬上。

馬背在似乎永無盡頭的小路上顛簸著。一隻鷹平展開巨大的雙翅出現在前方的天空。一股風吹來,鷹也不扇動一下翅膀就越升越高了。帕巴覺想問叔叔,那鷹怎麼會飛得比天下所有的東西還高。雲彩也高,但它們是越來越低,而變成雪片的雨水的。

離家到現在,他一句話也不說。

帕巴覺終於忍不住了:「阿古,說幾句話吧。」

叔叔回頭含笑看他一眼,卻仍然沒有開口。

帕巴覺又叫:「就給我講講那飛禽。」

叔叔說:「講給誰聽?」

「我。」

「你是誰?」

「阿古的侄兒。」

「是師傅的弟子吧。」

「那就是吧。」

「弟子是誰?」

「帕巴覺。」

「當他從山口最後望一眼自家寨頂上的木瓦時,就不是帕巴覺了。」

帕巴覺知道自己會有一個法名。

多年之後,他從本教派創始人宗喀巴大師的傳記中讀到這樣的頌詞:

諸仙亦成頑重相,

聖童故成雪域雄。

菩薩童年悲心月,

住持僧裝袈裟紅。

這是一世班禪克珠傑為大師所作的偈頌。其情其景卻和自己出家時那情景有些相似。他微笑著對經卷上的文字頂禮。一種親切的感覺會然於心。

但大師傳記中說大師童年即視俗家如地獄,那卻是他所未曾有過的感受。他想起離家時母親潸然而下的淚水,自己眼睛也變得又熱又濕了。

他念誦一段經文,定下心來,繼續閱讀。

師傅在燈光後面呼吸吐納,身體有節奏地輕輕搖晃。

星光照亮了原野。

他又看見了來時的路徑。

帕巴覺在路上問叔叔:「我不叫帕巴覺了,那法名是什麼?」

叔叔拍了拍自己的腦門,對他說:「這要等到你受戒的時候。」

「那這一陣我就誰也不是了?」

「你一定要是個什麼嗎?」

這是一句明白又艱深的話。他知道這樣一步步往前就是寺院的紅牆了,但這句話卻不是那麼明白。他不知道叔叔無形中已經在向他灌輸一些佛理了。在路上遇到牧人,都遠遠地退在路邊,恭敬地向他們頂禮。

叔叔看他一眼,又說:「不能看成是向我,向你的崇敬。」

這都是他最初所受的教育。

翻上一個小山崗,格爾底寺的紅牆和一大片金碧輝煌的屋頂已經遙遙在望。

叔叔吆喝住馬,叫他下馬。他問為什麼在這裡停下來,叔叔說:「你有的是時間知道前面等著你的是什麼。」

干牛糞很快拾來了,羊皮火筒不幾下就把火給吹得很旺了。煨在旁邊的茶壺裡也放進了足夠的茶葉。在這個世界上,大概只有藏族人,不論他是貴族還是平民、官員還是僧侶、是一個農夫還是販夫走卒之流,都會這樣醉心於一把銅壺中茶水漸漸沸騰時的聲音。

對藏族人的耳朵來說,那是一種歌唱。

這把在初春荒野中歌唱的茶壺是他一生永遠的回憶。

叔叔給他倒了一碗茶。茶很濃,芳香四溢。不像在家裡,也不像以後很多日子,每次只放很少的頭道茶,其餘是熬過、翻曬過的二道茶葉,茶水發黑,卻沒有這樣芳香的味道。叔叔又往茶中加了點鹽。

這就令他不解了。

叔叔解釋說,創建我們格爾底的那個喇嘛是從一個要在茶中放鹽的地方來的。

「那是個很遠的地方嗎?」

「不很遠。」叔叔說,「不是很遠的地方。遠的地方是拉薩,是印度,我們教法所來的地方。」

這又是一道無意中的課裎。

叔叔自己一生沒有太大的成就。但他知道,在經卷的字詞音韻之外,這個世界包含了更為豐富的啟喻的道理。他不想這個孩子以為這一片草原的中心就是天地的中心。如果說這個寺廟是世界中心還不如說這把有茶水歌吟其中的銅壺是一種比中心還要吏為本質的東西。

孩子似乎很能領會叔叔的意思。

他又要了一碗茶。

叔叔問:「還要鹽嗎?」

「要。」他說。

雖然,他的舌頭和喉嚨都不適應這種味道。但既然這味道有它特別的來歷,他就要了。而他的一生都是這樣,絕不拒絕品嘗人生與生活的味道。他的叔叔看到了一個朦朧的開始,叔叔本想再給他講點什麼,但覺得沒有必要了。相信一切該有所領悟的他都會有所領悟。這時,風吹動了寺廟裡邊那片蓊鬱的森林,林濤聲像是一道瀑布的喧嘩。

叔叔叫他:「再看一看你的家,以後看到,意思就不一樣了。」

帕巴覺回過頭去,只看見草原上起伏的小丘連綿不斷,淚水就嘩一聲流下來了。

叔叔拍拍馬。剛才熬茶的山頂就越升越髙,最後就什麼也看不見了。現在,他滿耳都充滿了經幡飄動的聲音。

許多百姓在繞著寺廟轉經。

一股風捲起,一排經輪就兀自隆隆轉動起來。

這就是一個剛出家的孩子初到格爾底寺時得到的印象。今天,我們到達這裡,感受到的氣氛也許並沒有什麼兩樣。我是說和五十年前那一時刻作一個比較的話。

而我們有必要來看看格爾底寺的全貌了。

格爾底寺是一所格魯派寺院。由宗喀巴大師的弟子創建於1413年,至今已有五百多年的歷史。

因所在地在白龍江上游的達倉納摩,因此又稱達倉納摩格爾底寺。寺院坐落在若爾蓋縣西北部,和甘肅的瑪曲與碌曲毗鄰。該寺背後溪邊也有一石洞,洞中有一人形岩石,被稱為「納摩」,即仙女的意思。傳說此地過去有虎出沒,棲止於那個山洞中。老虎窩在藏語中叫「達倉」,「達倉納摩」合起來是虎穴仙女的意思。據說,茸欽更登降參創建該寺時,便覺得此地山吉水好,和宗喀巴大師預言多相符之處。寺院才從一個修行廟不斷獲得壯大發展。十九世紀初葉,僧人已到達1200多人。寺院整體布局是某一世活佛到京向清王室朝覲時帶回雍和宮的圖樣而按形設計修築,只是形制規模略有收縮而已。後因子寺增多,勢力擴張,僧人減少了一些,但在三四十年代,仍保有六七百人的規模。格爾底寺勢力不斷向外擴張,先後在阿壩、馬爾康、黑水、夏河、迭布、若爾蓋等地建立分寺。由主寺向分寺派遣喇嘛和管家。分寺的擴張實際也可看作向所在地部落的擴張。格爾底寺成為一個名符其實的政教合一寺院。解放前夕,該寺直接管理部落兩個,塔窪一個,共有百姓470戶,1465人。通過宗教關係可以影響到的就有1600多戶了。

格爾底寺作為一個文化中心,在佛教文化中有許多深究學理的人,終生在三大扎倉中修習。藏傳佛教寺院,有這樣完備修持機構的並不多見。

格爾底寺在當時共擁有參理、居巴、丁可爾三個扎倉。

參理扎倉為佛學院,專門研究佛教教理。

居巴扎倉為密宗院,專事密宗方面修持。現已成為藏傳佛教一個獨特門類。

丁可爾扎倉為佛事院,專門從事時輪金剛法方面的研究。

三個扎倉上面還有崇德(會議)統轄。崇德會議共30名成員,負責寺院宗教方面的重大事務,如各種教規的確立與革新。在舊中國,這些佛學殿堂就是雪域藏民與任何一個民族一樣景仰的文化所在的地方。本能使人智慧,眼界高遠而且利益眾生的文化就這樣深藏堂奧,在香煙的帷幕背後,被許多繁文縟節層層捆綁,讓神學和迷信所淹沒了。如欲一窺堂奧,清規戒律,和一級級嚴格的晉進階段,也叫人視為畏途。

寺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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