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樂行程

一場雪就把蕭索大地變成了天堂。

陽光照亮起伏的山巒,蜿蜒的河流,孤零的村莊和覆蓋這一切的白雪。野鴿群在天空中往複飛翔,攪起一個巨大的歡快聲音的旋渦,在春天裡分群的鴿子聚集起來,這樣不知疲倦,在清冽的空氣中歡快飛翔。

這個鴿群翔集的村莊叫作機。機村在大渡河上游,群山到草原的過渡帶上。河谷開闊,山脈低緩。

陽光照亮格拉的臉。格拉是個很野的孩子,村裡人說是沒有父親調教的緣故。次多則是有父親而且調教很好的典範。可是次多不快樂,格拉快樂。格拉那張臉平常污垢很多,十天半月才會洗上一次。要不是他喜歡打鳥,要不是打鳥時喜歡到泉水邊上,十天半月也未必會洗上一次。有些鳥喜歡落在泉水邊的濕土中,享受那份濕潤與沁涼。格拉靜靜等待小鳥飛來,有時就會遇到前來背水的母親,她放下水桶,說:「格拉,看你那張狗一樣的臉。」

順手一下,就把兒子的頭摁進那一凼潔凈的水中。又搓,又揉,最後用十指做梳子,清除頭髮中的草屑與松羅。格拉吱哇亂叫,母親就會開心地咯咯笑出聲來。

母親一把一把撩水從上往下洗他的臉。

格拉的臟臉會把一凼水洗變顏色。母子倆坐下來,聽從石縫中淌出的水潺潺作響,把那些污水衝掉。母親有時會哭:「十六歲我就把你生下來了。」然後她又會笑,「你的臉跟狗的臉一樣,難怪我認不出誰是你父親,你汪汪叫啊,格拉。」

這張臉其實不像狗臉。額頭寬闊,亮堂,下巴尖削,且日後會方正飽滿。只是雙眼細小,明亮,聰慧中有一點獵犬的狡黠。兩顆犬齒那麼雪白,醒目地獠出嘴唇。

母親背上水,桶的底邊靠在腰肢上。向前走動時,腰肢就好看地起伏。「來吧,」她對兒子說,「格拉,我們回家了。」

格拉就是狗的意思。格拉是小名。格拉沒有大名,因為沒有父親。

滿屋子的亮光使格拉醒來,立即他就聽到了鴿子飛翔的聲音。他一醒母親就知道他醒過來了,不是相依為命的人不會有這樣的感覺。「你不能穿新鞋上路了,」她的聲音從外屋傳來,「下雪了。」她的聲音顯得那麼興高采烈,「你就系一條新腰帶吧,紅色的那條。」

母親又喊:「快點啊,次多都來了。」聲音圓潤清脆,像是姑娘的嗓音。這嗓音常常招人議論。但是依然是母親的聲音,像把陰暗的房子和時日照亮,彷彿鍍上一層白銀的雪光一樣。

次多是一個大家庭的孩子,他家裡有一些值錢的東西。解放前是中等境況,解放後就成了富裕的人家。這種家庭嚴謹,節儉。這種家庭出身的人往往精明強幹。但次多的一切卻和家裡人相反。現在,次多像平時一樣拉著架子車來了,那樣憂鬱,那樣沉默。車上裝一袋胡豆,膠皮輪子壓過積雪咕咕作響。等格拉吃完東西,次多已經把他那一袋胡豆弄上車了。於是,兩人上路了。

新雪那麼光潔,那麼明亮。平常老實巴交的次多沉靜的憂鬱的眼睛那麼閃閃發光,平常緊閉的嘴微微張開,有點驚喜的樣子。

鴿群仍在天上飛舞,要等陽光融化了積雪,它們才能降落到翻耕過的土地里找尋食物。但它們好像不為積雪是否來臨所焦慮,那樣子奮力地凌空飛舞,在天地間拋撒歡樂的音符。

「看哪,次多!」

次多停下腳步,回過頭去,看到大路上只有他們自己的腳印與車轍。村子早已退隱到起伏山巒的背後去了。

現在,他們感到了故鄉村莊的偏僻,寧靜,以及和整個世界相距是如此遙遠。就是他們,兩個鄉村的孩子,拉著重載的架子車從村子裡出來,去三十里外的鎮子刷經寺。用胡豆去換大米。鎮子矗立在草原邊緣,經常被無遮攔的風打掃,因此是一個潔凈的鎮子。風使空氣顯得稀薄,甚至陽光也是一樣。鎮上有一家三百個座位的電影院,用鐵皮製作火爐與煙囪的手工作坊,百貨公司和公共澡堂等。鎮上的居民有半年沒有菜吃。於是用大米換胡豆。本地產的胡豆煮過,加上鹽、油、辣椒面可以送飯;干炒可以佐酒。機村鄰近的村子每年都有人去換些大米,給病人吃,或是節假日期間一家人一起享用這種精細的食物。機村卻沒人去換。像次多家那樣有勢力的人喜歡談論自尊,喜歡用自己的看法給別人的生活定下一種基調,除非你從來就像格拉母子一樣在這種基調之外。從前,次多家的基調也是由別人給確定的。現在,次多的二叔做了村長。他們就開始為別人確立基調了。

這樣好,他們說,這樣不好。

這是好的東西,他們說,這東西好吃。於是你就吞咽這種東西。在那裡,次多首當其衝。有這樣的機村人在鎮上看見換胡豆的人挨門逐戶,東家三斤,西家一盆。鎮上那些吃國家糧的人明明十分需要,卻做出高傲的樣子。他們就說了。我們機村人不要這樣。

次多的爺爺是一個自尊的人。近來卻被越來越壞的胃所折磨,幾乎不能進食了。格拉母親說:「去給你爺爺換點米,不然他要餓死了。我們也換一點兒過年。」

次多回去說時,他們不答應。他是晚飯時說的。他爺爺後來就呻吟了兩個夜晚。他們就同意了。

一隻野兔從路中間跑過。看到人來就躲進了柳叢。它拚命把腦袋往雪裡鑽,柳樹落盡了葉子,變得那麼稀疏,它高高撅起的屁股就暴露無遺了。

「它以為它藏好了呢?」

次多從腰帶上拔出彈弓,攥緊一團雪。雪團準確地彈射在它的屁股上。

「吱哇!」兔子叫了,往柳林更深處竄去。格拉用手罩住嘴,立即,獵狗清脆的吠聲響起來了。兔子無法在冬天的柳絲中掩藏行蹤。它竄到哪裡,哪裡枝條上的雪就簌簌下落,紛紛揚揚。

次多笑了。

「你笑了。」格拉說。

次多又笑了一下,臉上肉又僵住了。

山谷越來越寬闊,山變得更加低矮。退到離大路和河流更為遙遠的地方。四野寂靜無聲。格拉大聲呼喊自己:「嗨——,格拉!」聲音傳開,沒有回來。卻聽到次多說:「天天下雪就好了。」

「你說話了,次多,」格拉高興地說,「你還笑了。」

次多想:是啊,我笑了,我說話了。而在那個大家庭里,長孫也和長子一樣處於一種隱忍的地位。次多把糖給央宗妹妹。次多給弟弟西拉疊個小飛機。次多給加央妹妹……次多!說幾句話,逗逗他們,叫他們不要哭了。怎麼你也哭喪著臉,總不說話。臉上肉像死了一樣,連笑也不會。你……你看……來了親戚什麼你也喊個人,笑一笑啊。

次多心裡山清水碧,但確實不容易說笑出來了。

「次多,嘿!」

「嗯。」

「晚上我想你不會來呢?」

「你叫我是要來的。」

「真的?」

「真的。」

「你不嫌我和阿媽是人人都看不起的?」

「不。我還怕你恨我們家呢。」

前面是一段陡峭的上坡路。車子上去,又後退;上去,又後退。最後是格拉用肩膀頂一隻輪子往前一圈半圈,用石頭支住,再去頂另外一隻輪子。

終於上了坡。兩個孩子在雪地上仰天躺下了。

喘過氣來後,格拉說:「我們真行。」

次多又笑了。

路上經過幾個村子。遇到的成人都給他們以很高的禮遇,那就是和他們像面對大人一樣地交談、問候。他們說:看哪,天一下雪心裡就好過一些了。只有一些和他倆年紀相差無幾的孩子們向他們投擲雪團,高聲叫罵來使嘴巴舒服。他們還唆使狗,跟在後面兇狠地唁唁吠叫。

起先,雪地里沒有石頭,他們就拉著車飛跑。跑啊,跑啊。狗卻越追越凶,吠叫得更加瘋狂。突然,格拉停住了,轉身也憤怒地對著狗兇狠地吠叫起來。車子仍然帶著次多前沖,聽見原先三隻狗的叫聲變成了四隻,四隻狗的叫聲混合在一起,然後就悄沒聲息了。他好像已經看到了:一個孩子被狗撕扯,殷紅的血在他眼前的地上飛灑,更多的汗水從背心流下來了。

等他停住腳回頭,卻看到三隻狗在雪地上歡蹦跳躍,繞著躺在地上的格拉。格拉對天汪汪吠叫,它們也一樣汪汪地吠叫。格拉騰身而起,隨便把一大捧雪撒向天空。狗們就趴下了,對他晃動尾巴。格拉含住手指。打一個長的呼哨,狗們就掉轉頭奔回它們的村子去了。

又是一段陡峭的上坡路。這次,掙扎許久,把好大一片雪踏成了泥濘,他們還是在原來的地方。後來是分成兩次才把胡豆拖上坡去,擦去滿臉汗水,才問:「先就怎麼沒有想到呢?」然後就放聲大笑了。

這次,兩人是同時開始笑的。只是次多笑得很沉靜,格拉笑著笑著就躺在了地上。格拉把臉埋進雪裡,抬頭時就留下一張臉在雪地里。他說:「次多,看我雪中的臉,跟水中的不一樣啊。你也來留一個吧。」

次多就趴下,把臉平平地印向雪地,格拉還在他後腦勺上加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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